二仆一主在树荫下徐徐前行,沈今竹在一处假山下停住,指着里头的山洞说,“今日是乞巧节,要捉蜘蛛放在盒子里结网的,我记得这里头就有,你们去捉两只过来,我去大嫂那里,顺便送一只给芳菊。”
这是乞巧节风俗之一,盒子里的蜘蛛网越密,预示着女孩的女红就越好,这两个丫鬟都是福嬷嬷从魏国公府带过来的,平日里娇生惯养做惯了副小姐,那里做过钻山洞捉蜘蛛这等事?身形修长窈窕,容长脸蛋,唤作玉钗的丫鬟哄劝道:“福嬷嬷早上还说这事呢,已经吩咐粗使婆子们去寻蜘蛛了。”
沈今竹道:“婆子们就知道偷懒吃酒,随便从墙角扫几只蜻蜓都捉不到小蜘蛛糊弄,山洞里的蜘蛛才大呢。”言罢,赖在原地不肯走。
容颜很是俏丽,唤作金钗的丫鬟指着远处扫地的婆子说道:“四小姐稍等片刻,奴婢叫她来帮忙捉几只。”
“哎呀,捉几只蜘蛛都磨磨唧唧的,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沈今竹撸起袖子就要往山洞窜,玉钗金钗忙一个拉、一个劝,沈今竹那里会听?玉钗没有办法,只好咬咬牙道:“四小姐在这里等着,奴婢去寻就是了。”
沈今竹递过两个竹丝编的空蝈蝈笼,“就装在这里——记住要挑大的捉啊。”
想起蜘蛛毛茸茸的腿,大夏天的玉钗直觉得后颈汗毛都竖起来了,到底不敢独自去,拉着金钗一起走进山洞。
山洞阴凉多蚊虫,下人们偷懒很少打扫这里,形成卫生死角,所以这里简直是为蜘蛛开了家自助餐厅,许多铜钱大的蜘蛛在这里开派对,玉钗金钗哆哆嗦嗦,迟迟不敢动手,等她们鼓起勇气完成任务出了山洞,树荫下躺着一柄纸伞,沈今竹早已不知去向了。
甩掉姑姑两个“爪牙”,纵使脸上厚重的美白膏体依旧,沈今竹也徒然觉得轻松许多,世界那么大,她想去看看,信步走到青果满树的桃树林,这里比较荫蔽,相信那两个钗不会那么快找到自己,岂料才入桃林,一个青果嗖地砸过来,沈今竹忙侧身躲避,青果擦肩而过。
桃子还没成熟,硬梆梆的,若真砸在身上,还是挺疼的。
沈今竹矮身从青果来袭的方向瞧去,只见后方一颗桃树上有四条小胖腿在晃悠,茂盛的青果和树叶挡住了“行凶”之人的身形和面容,不过全家敢惹她的人只有两个,沈今竹叉腰叫道:“敏哥儿、讷哥儿!还不快从树上滚下来!”
正是长房沈礼敏和沈礼讷两兄弟,名字出自《论语。里仁》里头的“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意思是君子要少说话多做事,不过从目前来看,两兄弟和君子的距离有两个筋斗云。说来也怪,大少奶奶王氏生的长子沈礼斐和长女沈芳菊都性子温和乖顺,唯有这对双胞胎天赋异禀,淘气的架势很有长江后浪推前浪,把沈今竹拍死在沙滩上的趋势。
“就不下来!四姑姑来抓我们呀!”从一簇青果那里冒出个鸭蛋般的光头,正是早生一刻钟的敏哥儿,一旁的讷哥儿干脆扶着树干站在树杈上,吐舌头做鬼脸,如同误入蟠桃园的孙悟空。
沈今竹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色妆花云雁衫衣裙,爬树肯定会刮坏的,待会还要去看大嫂王氏,总不能穿着破衣,她板着脸道:“再不下来,我就用弹弓打你们。”
“四姑姑惯会骗人。”讷哥儿笑道:“我娘说你最近跟着二姑祖母学规矩呢,才不会随身带着弹弓。”
沈今竹说道:“你们就在猴在树上吧,这桃树最招毛毛虫了,轻轻蛰一下,比蜜蜂蛰的都疼。”
敏哥儿今春被蜜蜂蛰过,至今心有余悸,他有些警惕的看着四周,讷哥儿安慰哥哥道:“准是四姑姑又骗我们,树上都是青桃子,那里有什么毛毛虫。”
“哦,真没有?”沈今竹咧嘴坏笑道:“那我捉几只给你们玩玩好不好?”
言罢,沈今竹折了根桃枝去寻毛毛虫去了,敏哥儿心里直发毛,对弟弟说道:“快,趁着四姑姑走了,我们快跑。”
讷哥儿赖在树上道:“本来就是偷跑出来玩的,躲在树上大姐姐找不到我们,要是到了其他地方,定会被拖回去写大字。”
敏哥儿眼睛骨碌一转,“我怕四姑姑的毛毛虫,我们换颗树藏着吧,都不出声儿,她回来找不到我们就走了。”
讷哥儿方点头,兄弟两个相继从树上溜下来,灵活的不像个小胖子。岂料脚跟刚碰到地面,沈今竹从藏身处跑来,兄弟俩见势不妙,撒腿就跑,无奈小短腿跑不过沈今竹,被她一手一个揪着耳朵教训道:“真是反了天了,连我都敢偷袭——再过些天我就要走了,以后谁带着你们玩儿?天天写字背书,有哭的时候!”
“什么?四姑姑是真要走?”敏哥儿欣喜说道:“这么说,以后这树上的桃子、湖里的莲蓬、岸边的鹅蛋都是我们的啦?”
讷哥儿也顾不上耳朵疼,跟着说道:“太好了,终于没有人和我们抢打秋千了!”
沈今竹怅然若失:她知道自己淘气,给家里惹了不少麻烦。但是即使是贪官,也希望离职的时候能有百姓夹道送别,送万民伞、被抢着脱鞋子挽留、依依不舍的场面。沈今竹这个大俗人当然也不能免俗,她细数府中众人,最和她臭味相投的就是这两个侄儿,还以为敏讷兄弟知道会勃然大哭、在二姑姑那里打滚撒娇留她,谁知兄弟俩差点敲锣打鼓要开个欢送会庆祝了。
又生气又伤心,沈今竹照着兄弟俩的圆腚拍了几记,这一年俩人不再穿开裆裤露出光腚,故兄弟俩也不觉得有多疼,捂着屁股笑嘻嘻跑开了。
沈今竹意兴阑珊的去了大嫂王氏的院子,此时烈日初绽,院子洒了水,只见树荫花影,回廊处挂着两对鸟笼,几只黄雀在里头吃着小黄米,一对绣眼鸟将头埋在紫砂水盅里头清洗羽毛,独有一只百灵鸟站在杆上吟唱,眼睛追随着沈今竹的背影消失在湘妃竹门帘里。
打帘子的丫鬟不知去了那里,沈今竹自己掀开门帘进屋,隐隐听见百宝阁后面有人说话,小孩子脚步声轻,里头的人浑然不觉。
“昨夜你又做那个梦了吧?每次噩梦,你早上都没个好颜色,这病昨日刚好些,今天瞧着又重了。从四小姐回来的那几天起,你总是这样好一天歹一天的,身子耗不起啊。要我说,你这是心病——北京那么大,打听个人哪有那么容易,横竖银子都送出去了,你安心养病等消息便是。”
“这几日忧心,倒不是这事,我娘写信来,说小弟在北京不好好读书,这才去了几日,就在外头养了个外室,那外室还来历不明。弟媳哭着要和离,两口子天天吵架,唉,我祖母气病了,可怜我娘上要给老的伺疾,下要安慰儿媳、管教儿子,唉,我离娘家远,不能为母亲解忧,昨夜写信教训弟弟,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听声音就是管嬷嬷和大嫂,谈的事情沈今竹半懂不懂,但也明白是大嫂不愿公开的私事,沈今竹无意听壁角,便停在原地,悄悄退到门口,大声说道:“大嫂,我来瞧你了。”
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慌慌张张、睡眼惺忪的从耳房里跑过来,管嬷嬷眼角余光冷冷的扫一眼,笑着迎接沈今竹,“四小姐果然懂事了,一早就来陪我们少奶奶说话。”
王氏穿着半旧的玉色云绢半臂、桃红遍地金马面裙,青丝松松绾在脑后,簪着一朵含苞待放的鹅黄色睡莲,慵懒的斜倚在弹墨引枕上,对着沈今竹招手道:“小姑来了,过来坐,再过些日子,可不能天天看见你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姑娘还不太掩饰自己的心情,沈今竹悻然坐下,无精打采问候:“大嫂身子如何了?请大夫看了没有?”
看见王氏腰间流苏素玉绦环,沈今竹又道:“大嫂衣带渐宽,要注意身体。”
看来熊孩子没将刚才的谈话听进去,王氏和管嬷嬷飞快交换了个眼神,心下如释重负,话语倒是依旧淡淡的说道:“小姑多虑了,我就是晚上没睡好,头疼,白天补补觉就成,懒得寻医问药的折腾。”
“诶呀,我来的不巧,扰大嫂的清梦了。”沈今竹忙站起来告辞,老实说,她来瞧王氏也只是个幌子,实际是想找机会出去玩,如今目的达到了,这过场还是要走的,回去也好向福嬷嬷交代,既然王氏说要睡觉,干脆顺水推舟告辞算了。
王氏拉着沈今竹的手坐下,“这会子我又不想睡了,坐下陪嫂子说说话,来人啦,端一碗酸梅汤来,加上昨夜冻上的葡萄粒。”
沈今竹小孩性情,一说到吃,立刻有了兴趣,“平日里酸梅汤里加冰粒子的,大嫂兰质蕙心,居然想到加冻的葡萄呢。”
王氏笑道:“我也只是偷师,据说那西洋人喜欢往酒里头放冻的水果,我就试了一次,咱们家的葡萄甜,味道果然不错,最适合夏天喝了,今日乞巧节家宴就喝这个——你在拂柳山庄一场大醉,我是不敢给你喝酒的,想着酸梅汤加这个应该不错,你今日且一试,喜欢的话,嫂子叫厨房天天给你送这个新的解暑汤。”
约一盏茶时间,新式酸梅汤就到了,沈今竹喝的香甜,外软内硬的冻葡萄在嘴里嚼的脆响,直说好吃,王氏叹道:“小姑有口福,我若不是体虚,也想来一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