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来的通常不是身份最贵重的宾客,不过怀义并不在意这些,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谁来都是给他长面子,一张笑脸是发自肺腑的,当主婚人南京守备太监怀忠驾到时,怀义更是笑开了花,忙上前行礼,被怀忠拦住了,说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新郎官最大,除了皇上来,谁都不必行礼的。咱们都是被人瞧不起的阉人,承蒙皇上厚爱,给了咱们一官半职,才能勉强在这世间立足,都不容易啊,谁不想像正常男人那样成家立业呢,只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怀义你是个幸运的,能得佳人垂青,正经公侯门夫人都不做,改嫁给你一个太监做妻子。你要好好珍惜啊,京城和金陵十万多阉人,像你这样幸运的没几个,你以后好好过日子,要让世人也知道,咱们阉人也不全是那种醉生梦死、有今朝没未来的人,起码可以维护家室,平平常常过一辈子,将来抱养或者过继一个孩子,为你们延续香火,养老送终。”
“公公教训的是,我记下了,如今大到房舍,小到一草一木,都是按照我夫人的喜好布置的,这一年为了修这个宅子啊,我的腿都跑细啰。”怀义忙请怀忠上座,上了茶,笑嘻嘻说道:“还真被公公说准了,如今我也有个十岁大的闺女了,她是我夫人的亲生女儿,已经改姓怀啦,这屋子将来的一切都是她的,以后给她招个赘婿,生了孩子继承香火,比抱来的强。”
噗!怀忠一口茶喷出来,“咳咳,你夫人的亲生女儿,岂不就是曹国公府的小姐?”
怀义得意洋洋说道:“对呀,她亲爹居然为了一个姨娘不要她了,真是明珠暗投啊,如今是我和夫人的掌上明珠,现在叫做怀贤惠。等她亲娘过了门,我便去曹国公府,要他们将贤惠从族谱上除名,我再去应天府办收养手续,正式入我怀家的家谱。”
纵使怀忠见识多广,此时也将信将疑,怀义显宝似的拍拍手,说道:“来人啦,请大小姐出来见贵客。”
怀贤惠头戴着东珠缨络,身穿大红妆花孔雀对襟褙子,下着大红遍地金挑线裙子,穿衣打扮贵重喜庆,更显大家千金的气度。曹国公府瘦死骆驼比马大,养的嫡出小姐起码表面上看还是挺像模样的,怀贤惠知道贵客是最有权势的怀忠,顿时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那个模样神态居然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怀义有些相似,因是初次见面,又是她父母的主婚人,怀贤惠便行了跪拜大礼。
怀义顺手将腕间沉香木珠串作为见面礼给了怀贤惠,说道:“这是太后娘娘赐给我的,戴着有些年头了,今日与你有缘,就送给你吧。”
怀贤惠赶紧谢过了,还手捧珠串对着北边皇宫的方向遥遥一拜,模样行事大方,礼数周全,寻常太监家的女儿可没这个气韵呢。怀义很是欣慰,以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样子看着怀贤惠,她亲爹从来这么瞧过她,怀贤惠很是感动,一声爹爹叫的更甜了。
怀贤惠去了二门迎接女客,宅子的奴婢都叫她大小姐,不少女客都将她认出来了,惊诧不已,只是当着她的面不好说什么,权当做不认识,因为来之前丈夫们都叮嘱过,千万不要在婚宴上惹乱子,尤其是在守备太监怀忠做主婚人的这天,太监们都是记仇的。
贵妇小姐们只得装着笑脸和怀贤惠寒暄片刻方散了,生生忍到了花园水榭处听戏时,相熟的三三两两才聚在小桌旁窃窃私语,各种八卦满天飞,个个都觉得今日一行不虚此行,见证了金陵城有史以来最大的笑料的产生:我的天啊,金陵何时出过这种奇事?恐怕连京城都不能够呢,曹国公府真是奇耻大辱,儿媳妇宁可为太监妻,也不愿为侯门妇;小姐宁可当拖油瓶随母亲改嫁,叫太监亲爹,也不愿当国公府小姐。估计今年金陵就指望着这个笑话提神了,而这种亲历笑话的经历,也够她们抖包袱抖大半辈子了。很快在场的众人达成共识,给曹国公府李家娶了个诨名,叫做李妻散,取妻离子散之意。
正如怀贤惠当初预料的那样,什么崔打婿、沈三离,在李妻散面前,这都不是事儿!
新笑话李妻散的诞生,给这特殊的婚宴更添加了一份活力,不过有一个人却并没注意这些,从进门贺喜开始,他就暗暗观察着婚宴宾客,看谁都觉得可疑,这便是魏国公了。
戏台上正上演着牡丹亭,杜丽娘和柳梦梅正你侬我侬呢,魏国公无心听戏,站在凉亭下,目光穿过水榭,看着来此赴宴的宾客,就在这时,金陵锦衣卫指挥使曹大人走过来了,和他并肩而立,低声说道:“你果然来了,论起辈分,我是你堂弟呢。”
第62章 曹大人击掌泯恩仇,叛逆女夜奔大仓园
曹铨,锦衣卫指挥使,皇上心腹,正三品的武官,徐家七子夺嫡时被家族除名世子的儿子,在瞻园埋伏那么多钉子的主人。
魏国公许久才将这么多的身份合为一体。三年前在鸡鸣寺惨案发生时,曹铨告假去了家乡,回来时带来一个男孩。曹铨摆酒,大宴宾客,说这个男孩是他的嫡孙,命叫做曹核。当时也轰动过金陵城,因为谁都知道曹铨年过不惑都没有妻室,更谈不上有儿子了,此时突然窜出一个孙子来,着实让大跌眼镜,不过这是人家家事,谁也不敢质疑,况且这曹核长的虎头虎脑,轮廓和曹铨有些相似,哪怕是生母不详呢,除了公主郡主等贵女的后代是以母系为贵,大明从来都是拼爹的的规矩,孩子的血统是否珍贵,是由父亲的身份决定,和棒子国从母法截然不同。
当年摆酒时,魏国公还接到了请帖,被曹铨奉为上宾,去喝过酒,还给了曹核一个羊脂玉佩作为见面礼,没想到,这曹核居然也是徐家人的血脉。
魏国公心里百感交集,曹铨身处金陵锦衣卫指挥使的高位,难怪自己这三年暗中查访都毫无结果,他若一直在暗处不亮出身份,我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对手其实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其身份地位只是略逊于他而已。有如此强劲的对手在,魏国公的赢面并不多,原本是打算见到真人后想办法斩草除根的,可如今——朝廷正三品的武官!皇上的心腹!他若对曹铨动手,无疑是谋反大罪了,皇上到底知不知道曹铨的底细啊!
堂兄弟两个在一个僻静的院落坐下,毫不知情的怀义还以为他们要商量国家大事呢,嬉皮笑脸说道:“两位大人在此议事,舍下真是蓬荜生辉啊,两位大人慢慢聊,到了开宴时再来请两位入席。”
都是金陵锦衣卫赫赫有名的人物,同知汪福海嬉笑怒骂,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滑不溜丢,和文臣能吟几首歪诗,和武将能比起赛来说南北荤段子,整个宴席都不带重复的,这指挥使曹大人却平日不苟言笑,很少与人来往,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此刻怀义打趣,曹铨却笑道:“瞧这新宅子湖水潋滟、峰峦洞壑、亭台水榭,处处生景,你这里要是蓬门,那魏国公的瞻园就是茅舍了。”
看见曹铨居然笑了,还和自己说了这些玩笑话,怀义像是见了鬼似的,这曹大人怎么和平时不一样啊,难道是看在今天使大喜日子的份上,给自己面子?怀义忙笑道:“瞻园是好地方啊,以前我还在京城的时候,国公爷承袭爵位,先帝爷派我来金陵宣圣旨,咱家有幸在瞻园小住了几日,果然是美不胜收,我至今都还记得呢,我这小宅如何能和瞻园相比,不敢当的。”
曹铨笑道:“瞻园经过数代国公爷的修建改造,历经两百年,你这宅邸才几年?子子孙孙传下去,如雕琢璞玉一般,假以时日,也定有属于自己的风采。”
怀义长长一稽,“借您吉言了,曹大人如此看重这个宅子,不如给它赐个名字吧。”
曹铨居然欣然同意,挥毫泼墨写下“北园”二字,说道:“天下万物都是大巧若拙,这宅子就在金陵城北,鸡鸣山北麓,干脆就叫做北园。”
怀义再次道谢,喜滋滋的捧着曹铨的题名命匠人照着刻匾去了。
魏国公和曹铨相对而坐,魏国公叹道:“今上即位已有十一年了,你十一年前从京城来金陵任锦衣卫指挥使,我在瞻园设宴为你接风,你推脱不来,此后我瞻园各种红白喜事,都是只见送礼,不见你来,我以为你是为了避嫌,没想到——是怕触景生情。”
曹铨摇头笑道:“堂哥,夏虫不语冰,我如今的日子,并不比你差。我是先父出走瞻园后之后得的老来子,长于乡野之间,见惯了海阔天空,如今也是富贵双全,目光从来不拘于一栋宅院,瞻园与我,可有可无。一直放不下的,是我大哥啊!”
曹铨将陈年往事娓娓道来,当年祖父魏国公去世,京城司礼监连宣布世子承袭魏国公爵位的圣旨都送到金陵了,没想到庶出的大哥去京城敲登闻鼓告了御状,世子与爵位失之交臂,被逐出家门,从此举家流落民间,改名换姓。
历史上,曹是魏国的国姓,世子一脉是魏国公的血脉,所以干脆以曹为姓,以此来暗示后人他们的来历。世子被逐出瞻园之前,偷出祠堂的金书铁卷藏在凤鸣院的暗格之内,是为了将来卷土重来做筹码,可是当他举家出族,在外流落游历,经商为生,积攒了丰厚的家底,娶了曹铨的母亲为继室,换了一种人生重新生活时,却慢慢平息了争名逐利、夺回爵位的心思了,觉得在名利中沉浮实在太累,还不如做个闲散的富贵闲人自在逍遥,所以渐渐将瞻园的一切都淡忘掉,连藏在凤鸣院的金书铁卷都没向任何人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