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佩兰不以为然道:“花圃集市都有现成的,买上几车装在花盆里,亭台楼阁,甚至卧房书房摆上几盆,这有何难?我一个夏天能在娘家住几天?还不是为了您和侄儿侄女们过的更舒服一些?她若是有心听了我的话,早就去办了;若是无心,多说无益,反而嫌我这个嫁出去的姑太太啰嗦,手伸的太长,管起娘家事呢。”
沈老太太从中调停道:“王氏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你大侄儿在武昌府做官,一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她主外也主内,每天事儿多着呢,一时疏忽大意是有的。”
“您的意思,是我小心眼,故意和王氏这个晚辈过不去了?”沈佩兰嘟着嘴道:“您教训的是,我在娘家是小女儿,嫁出去是当小儿媳妇的,只知道享受,不懂得当家人的苦处。”
沈老太太语塞,干脆打开白铜錾花熏炉的盖子,取了腰间金五事中的金剪刀,用金剪刀叉起炉中一块炭火放进瓷杯里,推到女儿面前。
“这是要作甚?”沈佩兰不解。
沈老太太道:“我说什么你就驳什么,你今晚就是个炮仗,夹块炭火看能不能把你点着。”
“娘——”沈佩兰摇着沈老太太的胳膊,“我心里不痛快,回来找亲娘耍耍小性子也不成么?”
沈老太太一杯荷叶水将杯中炭火浇熄了,问道:“是不是你那个继子媳妇又跳出来瞎蹦跶了?早跟你说了,不用理会,名分上你是婆婆,情理地位上你是淑妃娘娘和柏哥儿的母亲,她不占优势。她小打小闹的,你有心情就敲打几句,没心情就当看小猫小狗淘气,她若闹的狠了,不用你出手,国公府太夫人就替你料理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沈佩兰忿忿道:“就像那苍蝇蚊子,嗡嗡嗡的围着你转,烦人呐,你挥着巴掌打,却嫌太恶心。这些虫子可不管这些,守着机会就咬你一口,吸点血就跑,殊不知我打她还嫌脏了手呢。今天上午好端端的陪太夫人坐着画舫赏莲,玩击鼓传花,那并蒂莲落在她手里,她站起来说今日孕吐,没有诗情画意,却有个新鲜的笑话儿给大伙儿解闷,守着一船妯娌和侄儿媳妇们的面,把韵竹和离丢嫁妆的事当笑话讲出来,气得我——”
“这次着实太过分了。”沈老太太带着三分火气打断问道:“亲家怎么说的?”
提起婆婆魏国公太夫人,沈佩兰脸色稍有缓和,“太夫人当场板了脸,说她中暑说胡话,命人把她从莫愁湖别院送回瞻园了。还命人备了礼物,送我回娘家看看,说如有需要帮忙的,国公府不会袖手旁观。”
瞻园是太祖爷朱元璋赐给第一代魏国公徐达的宅邸,占据了城北整整一条街,所以此街后来干脆改名叫徐府街,历代魏国公皆住在此地。徐达死后追封为中山王,因为瞻园也称中山王府,而瞻园所在的街坊名字叫大功坊,就是纪念徐达对大明江山付出的汗马功劳。
城外莫愁湖别院也是朱元璋所赐,莫愁湖位于城西三山门外,属于南京的外城,北边是造船厂,南边是皇家园林。据说某天徐达陪着朱元璋在莫愁湖观棋楼下棋,用棋子走出万岁二字,朱元璋心情大好,将此处赐给徐达。
时隔两百余年,魏国公爵位已经传到第五代了,魏国公太夫人怯热,几乎每年夏天都在莫愁湖别院度过,媳妇孙媳孙女们自然都要跟去孝敬老祖宗,沈佩兰的继子媳妇独独被送回瞻园圈禁,也表明了太夫人的立场。
“这还不是气人的呢。”沈佩兰嘲笑道:“您那好女婿从瞻园赶到别院送我回娘家,路上还巴巴的跟我说,等太夫人气消了,我去给继子媳妇求求情,放她出来。您说好笑不好笑?难道我不去求情,太夫人就不放她一个孕妇出来了?反正都要出来,我怎么着也要去求太夫人放人的,赚个好名声。她仗着有孕忤逆不孝,我却不能不慈——这笔账,我迟早会讨回来。”
沈老太太颔首道:“无论做什么,先把大义占了才好。怎么柏哥儿没跟着你一起来?上次见到他还是——”
啪!从浮香阁上方传来一声脆响,沈佩兰蓦地站起,将母亲护在身后,拿起熏炉底下的檀木底座暂且当武器,大声喝道:“来人啦!有贼人!”
“别叫了,二姑姑,是我呀。”沈今竹双腿倒挂金钩在浮香阁翘起的飞檐上,熊孩子嘴边有点心渣子,巴掌大的小脸上分布着几个小肿包,其中一个还沾着一只被拍扁的蚊子遗骸。方才就是为了打蚊子报仇,泄露了行踪。
第9章 贪甜食假痒变真痒,解母忧毛遂忙自荐
且说前天熊孩子私自出去为二姐寻仇,阴差阳错戳穿了白夫人装晕,被沈二少爷捉进马车带回家,沈老太太发了狠话,圈禁在屋里十日不得外出、一并连点心都不许吃了。
困在屋子里两天,沈今竹先是觉得皮痒、而后是肉痒、再然后是骨头痒,到了天黑后心痒难耐的从窗户里钻出来,想借着夜色出去走走止痒。本想着花园树木亭台多,能隐藏自己,岂料撞见了丫鬟婆子们在荷塘浮香阁摆放点心水果,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嗜好甜食,何况连续两天都没沾糖了。等人散尽,沈今竹抹掉哈喇子,坐在石桌底下偷吃点心,欲大快朵颐一场。
理想和现实是有区别的,没等她吃三块点心,就听见说话声由远及近而来,夜间看不清来人,但是辩声便知是祖母和二姑姑,沈今竹心道不好,可此时她已退无可退,因为浮香阁位于在荷塘中央,只有一行竹板搭成的长桥和岸边相连。
情急之下,沈今竹干脆抱着廊柱往上爬,翻过飞檐,坐在阁楼屋顶上,等下面母女俩回去后她再下来。岂料母女两个聊上了,并没有坐坐就走的意思,而且屋顶没有熏香,蚊虫盯上了沈今竹,磨牙霍霍飞向熊孩子,晚饭加夜宵全靠她了!
沈今竹陷入了十面埋伏!她在屋顶呼扇着双手躲避攻击,无奈双手难敌群蚊的吸血利牙,加上她怕惊动下面母女,又不敢拍蚊子反击,很快败下阵来,脸颊脖子陆续中箭,一些肥大的蚊子还刺透了她的衣衫,插进吸管尽情享受美味。
这下全身可是真痒起来了!
沈今竹屡屡中招,被咬出了火气,在一只蚊子热情的亲吻她的脸颊时,终于忍不住反击了,啪!复仇成功,同时也暴露了自己。
“来人啦!有贼人。”
沈今竹忙双腿倒挂在飞檐上,向下探出头去,“别叫了,二姑姑,是我呀。”
“是你?你这个熊孩子!”沈佩兰和沈老太太异口同声道。
“你不是在京城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沈佩兰又问:“晚上不去睡觉,跑到这里做什么。”
沈老太太看的心惊,忙道:“你先下来说话。”
沈今竹晃动着身体靠近廊柱,欲抱着廊柱头朝下慢慢滑下来,岂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几支蚊子像是商量好似的,同时攻击她的脚背,奇痒难耐,双腿顿时乏力,从飞檐上松开,扑通一声,熊孩子掉进荷塘!
“今竹!”沈佩兰和沈老太太跑到栏杆边往下看,咕噜咕噜几个气泡从水底升上来,稚气的小脸从莲花丛中冒出,熊孩子踩着水惊诧道:“祖母?二姑姑?我明明上床睡觉了,怎么在这里醒过来?糟糕!我的梦游症又犯了!刚才我做了什么?全都不记得了。”
沈今竹二岁时确实有梦游症,有时候晚上会突然坐起行走,这种状态在好动的小儿中并不罕见,后来慢慢好转,到了五岁症状彻底消失,今日为了逃脱惩罚,索性装旧病复发。
瞧这熊孩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沈老太太暗道:莫非三郎说的都是真的?是今竹自作主张从京城跑出来跟着他回南京深夜,尽管泡在止痒药水里洗过澡了,熊孩子还是睡不安稳,在梦中时不时的抓挠身体,发出呓语声,烙饼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蹭。隔间沈老太太听见这动静,去看了熊孩子一次,命守夜的粗使婆子再抬了两桶冰搁在卧房,温度低了一些,熊孩子好像没那么烦躁了,能安静一些,沈老太太方能安心回房休息。
年纪大了瞌睡少,一趟折腾下来,沈老太太便走了困,睡不着觉,索性盘腿打坐,运气凝神。沈佩兰今晚和母亲同榻而眠,她睡到中途醒来,打了个呵欠说道:“还在操心四丫头呐?您别怪我说实话。不是您这样的祖母,绝对惯不出这样的熊孩子来。”
沈老太太扯了薄毯盖住女儿的胳膊,低声道:“好生睡觉,我待会就歇了。”
沈佩兰坐起来,在身后塞了个弹墨南瓜状的引枕靠在上面,揉了揉脸道:“您一个人打坐怪没意思的,我陪您说说话,说困了再一起睡罢。”
“也罢。”沈老太太颇有些不服气,“我孙子孙女十来个,那个不疼那个不爱?就是外孙外孙女也看的比自己命还金贵,都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宠着,难道我不疼淑妃娘娘、不疼你的柏哥儿?又不是独独疼四丫头一个,怎么你们偏偏都说我把她宠成熊孩子了?”
“哟。”沈佩兰笑了,“除了我,还有谁说过?”
“他们敢当我的面说?”沈老太太有些无奈,“不过我能看出来他们都是这个意思。”
的确,除了沈佩兰这个小女儿,没有谁敢直言的。就连沈三爷这个老儿子在沈今竹手里吃了哑巴亏,也只是说四丫头性情跳脱,二哥二嫂管不住,那里敢说是沈老太太惯出来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