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通红,委屈恼怒至极。长公主连声咳嗽几声,都没有将他的话压下去。
宴会上还有几个心腹官员,虽说是心腹,毕竟还是君臣有别,太子这席话过了,倘若被有心人到皇帝那里一说,那便不是几句忏悔能挽回的。
长公主毕竟是长公主,顺眼瞥到太子的甜品,便有了话头:“怎么服侍的?给太子的新甜品怎么还没端上去——”
哪里有什么新甜品。却看到谷管家已经亲自端了一个小盘,上面正是昨日的金风玉露,他走过来,递给宁卿:“还不快去。”
“我?”宁卿诧异。
“难道是我?精神点,机不可失。”他拍拍宁卿的胳膊。
刚刚走到外间,忽听得一个声音道:“太子所言,正是太子所缺。”
这个声音……
宁卿一瞬间怔怔,太熟悉了。当年的左相大厅书房,多少次听到这个声音。
这是她父亲最得意的门生之一,是曾经给她写了无数书信的长安儿郎之一,也是曾经随着宣旨太监抄没宁府的主力之一,长安令顾我在。
她的心砰然狂跳两分,低头掩住自己的情绪,看在旁边人眼里,只道是因为可以近身见到太子而激动罢了。
第13章 重逢
太子闻言眼眸一暗,抬眼看向说话的男子,声调微微扬起来重复:“我之所缺?”
顾我在站起来,躬身一礼:“正是。”
宁卿正好端着甜品走到太子身旁,缓缓跪坐下的瞬间,只见他喉结微微颤动,显然已经恼怒至极,手紧紧握着杯子,几乎要将那纯白御赐的琉璃杯捏碎。
她躬身跪在一旁,甜品端举,等待顾我在的下文。一个能在老师倒台之后屹立不倒的人岂是什么鲁莽无知之辈。
果然,顾我在开口:“太子太过仁慈恩善,此为殿下之缺。殿下想必也曾听闻关于福王的种种传言,自从北境巡视回来,福王性情大变,御下何其严苛,不说别的,就是每日从他府里抬出来的奴婢,也不知道多少。可是,殿下可曾听过有任何言官弹劾?而且那些奴婢的家人可有半个吵闹?”
太子皱眉:“你想说什么?”他看了眼旁边的老四,慕容恪独自饮酒,未发一言。
“微臣在做长安令之前曾经在大理寺待过一段时间,在那里的人,没有不说自己冤枉的,各个只要有机会就想翻案——只有拿出刑具和鞭子,他们才会说实话。坊间有语升米恩斗米仇,又有圣人曾言,恩威并施。太子的宽容恩泽早已经响彻朝野,可是威严却未深入人心,也因为如此,即使一个小小的言官也敢捉到一点鞭子便露出牙齿弹劾不停。他们为何不敢动福王,因为福王曾经在大殿上直接用金锤追打一个告御状的言官,即使被陛下怪罪几句又如何,这之后还有谁敢多说什么?更至于他自己的奴婢,虽然有大胆逃走的,但是就算告到了刑部大堂,也被福王用卖身契强行带回去,还没等刑部尚书请旨,便直接打死在大街。有了死契,谁敢说什么?”
慕容恪有了几分动容,嫣红的脸颊上面浮现怪异的神情,他顺手从旁边的宁卿盘中端起甜品,舀起一勺。
顾我在继续:“福王对待庶民王臣,除了宽宥,还有必须的便是手段。微臣并不是想要殿下冷血无情,但只有用霹雳手段,方能行那菩萨心肠。比如灾民,太子既然已经赈灾,国库也拨出了那么多粮食,做好了本份,那便必不能心慈手软,更何况是放任他们闹事。您是国之储君,他们是您的臣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几个刁民闹事——为什么陛下大发雷霆,那是因为他们的贪得无厌触及了天子威严。这个时候,倘若太子当机立断,将其镇压,或许还能平息怒火,可是您选择将他们放任驱逐道城外,这才酿出了匪祸之事。”
说了这么多,便是说福王不好惹,没人敢去碰,而太子是个软柿子,总有人想要去捏一捏。长安城外的土匪横行,倒是太子太过心慈手软。
太子一口甜品喂到嘴里,先是淡淡的酸味,尔后几分淡苦,刚刚想要吐出来,却已经变成透心的香甜和冰凉,刚刚去掉了他这浊酒和心火,他不由得顺手又喝了一勺。
两勺甜品下了胃,酒意少了几分,顾我在的话便也听进去几分,这仿佛给他的恼怒和不甘找到了最好的出口。
他便将勺子在甜品里面搅了搅:“那依顾大人,该当如何呢?”
“当用重典,凡犯事者,株连斩立决。”顾我在眼里闪出冷酷的光芒,宁卿却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很不经意的看了慕容恪一眼。
另一个年纪稍大的朝臣站了起来,他的位置更挨着长公主位置,看起来身份也更加尊贵些:“殿下,眼下剿匪之事基本已经落定,长安外围基本已经平复,倘若此时在大动干戈,只怕会横生枝节。”
顾我在刚刚要说话,他不紧不慢的打断:“更何况,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一味用暴戾手段,一时可以树立威信,对殿下的声誉却是极为有害的。”
顾我在不客气的打断他:“周大人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乱民之口,不让他们闭上,难道还要任由他们蛊惑叫嚣不成。再说陛下的声誉,天家之事,难道也是任由无知庸人可以任意品评才是?”
他转身向着太子一揖:“殿下,昨日马市捉到两个匪人,他们牵了一匹卑衍马,经过查实,正是敬候小公子的良驹。微臣等顺藤摸瓜,捉了一窝土匪出来,这帮人盘踞在孤幸山林里,专门选择孤身的女客下手,实在可恶至极。倘若不是昨日擒获,不知道多少女客就此遭手。”
阿锦的手微微一颤,不由得转头去看宁卿,她稳稳的拿着托盘,吹着头,只能看到形态美好的脖子——太子将喝了两口的甜品竟又放到了她的托盘里,却没有挥手让她退下,她便只能保持这个动作停在那里。
“哦。”太子刚刚要说话,却见周大人似乎马上便要站起谏言的模样,不由压回喉咙里的话:“今日姑母请客,只说这些无趣的事情,倒是显得我们不近情了。”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顾我在,他便坐下来,这个周大人处理政事是个好手,就是有那么些迂腐,要不是是皇后力荐给他的谋臣,太子真是和他对不上脾气。
周大人顿了一下,也坐了下来,不过出去方便一趟,这个顾我在又开始大放厥词,撺掇太子做些糊涂事,真是不省心。他正在不爽,顾我在偏偏遥遥向他敬酒,周大人顿时火气呼啦啦网上蹿,将杯子一下放在了案几上,面如寒霜。顾我在尴尬的笑了笑,仰头将酒一干而尽。
太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对周大人的不满更大了。
他收回余光的瞬间,正好看见宁卿端着的甜点,里面的碎冰已经化了,化掉的冰水浸润着烘干的花朵,里面竟然开出一朵朵小小的鹅骨花来,嫩黄而□□的模样,叫人无端端心生欢喜。
“咦。”他伸手端起甜点,宁卿的托盘低了一低。
“这甜品叫什么名字?”
“回太子殿下,此乃金风玉露。”宁卿恭敬回答,“原是将干花朵冻结在冰块中,化掉的过程,花朵吸满了水,便会盛放。雕虫小技,入不得太子的贵眼。”
“这倒是有意思。”太子嘴角扬起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抬起头来。”
宁卿缓缓抬头,一双恭敬而规矩的眼睛半垂,掩去了大部分的风采,只有一张勉强算得上清秀的脸庞,和眼前的舞姬相比,更是平凡无奇毫不出彩。他便有些失望,挥手道:“甜品还行,下去吧。”
“是。”宁卿恭敬一礼,进退有礼,长公主远远看见,问了阿锦一句什么,她便伶俐的俯身在长公主身旁说着什么,长公主缓缓点头,看着宁卿的脸上多了几分满意。
刚刚退了两步,忽听得旁边一个声音:“且慢。”却是慕容恪。
宁卿没来由心头一紧:不会吧,模样变得这么多,声音也是可以压低的,他们并没有太多交集,应该不会认出来才是。
慕容恪向阳邑长公主道:“姑母,侄儿回来长安这些日子,可是好久没有吃过好东西了,这小厨娘做的甜品着实对我胃口,不知道姑母是不是愿意割爱。”
不是吧。宁卿面色沉静的跪在原地,连睫毛都没动一下,外表平静无波,内心却是翻江倒海。
阳邑倒是意外:“老四你也喜欢吃甜品。”
“姑母知道,母后为了择了一门婚事,正是敬候府里的千金,听说她甚是爱甜食,所以小侄——”
“所以,你就从我这里要人,好去讨好你那个美娇娘。”阳邑笑道,“也不是姑母舍不得,只是要找这么一个合适的小厨娘,还真是不容易,姑母以前不吃甜品,可是这小厨娘做的东西委实对我胃口。”
“姑母若是舍不得,小侄儿借去一两月教好了府里的厨娘再还回可好?”
“这……”阳邑却不想这老四这般执着,刚刚她听阿锦说这丫头不仅厨艺好,还会些防身功夫,这正是她现在需要的,且老四到底不比太子,那个敬候这一代也并不是多么烜赫的存在,她不是特别想要卖这个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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