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笑道:“我自有办法。”就见赢稷逃也似的去了,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做母亲的逗自己日渐长大的儿子,当真是别有一番快乐。
他这样招人喜爱的青春羞涩时光,又是多么短暂啊,转眼间,要为他娶后纳妃,他也将为人夫,甚至为人父。那个只会偎依在母亲膝下撒娇不舍的小儿,就渐渐地远去了吧。眼看儿子已经长大,竟会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有一种失落感。
回想自己和赢稷母子之间,虽然一直相依为命,从未远离,但终究自己当年在秦宫步步维艰,在燕国苦苦挣扎,想到的都是求生和权谋,儿子与自己撒娇亲密的情形,竟是太少太少。
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禁一动,蓦然间升起一个念头来,若是再来一次,让她和赢稷的母子情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再这么不知所措,这么身心两疲,她不禁将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若是如今,她能够再有一个孩子的话……
她摇摇头,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凝神于政务之事。想到今日自己在朝堂断然下令,樗里疾愤而解冠,此事她固然主意已定,但却不想付出与樗里疾翻脸的代价,至少在目前来说,杀死十余名公子,赢姓宗族必然动荡,秦国的旧族老臣必然反对,她需要樗里疾在朝堂,去安抚这一部分人;国内安定之后,她就要实现对群臣的允诺,收回失地,对国外进行征伐,此时她也需要政事娴熟的樗里疾为她分忧。
想到这里,她不再坐着,叫来侍女为她重新梳妆更衣,走出殿外。
此时庭院中居然开始飘起雪花来,芈月一怔:“下雪了?”
薜荔见状忙道:“快晚上了,这种时候下雪是最冷的,太后,您就别出去了。”
芈月摇头:“不必,你把我那件貂裘拿出来。”
薜荔微一犹豫,文狸甚是机灵,忙进去将芈月素日最常披的一件貂裘拿了出来。
义渠王见赢稷已经离开,正欲过来,走到门口看到文狸手中的貂裘,倒是一怔,拿起来问芈月道:“这件貂裘,你居然还留着?”
芈月回头一看,笑了:“是啊,这还是当年我们离开咸阳的时候,你送的那批毛皮之一啊。”
义渠王皱眉,嫌弃道:“穿了很多年了,这外面的锦缎都没有光泽了,边上的毛锋也有些掉了,应该换件新的了。”
薜荔忙道:“是啊,奴婢都说该换一件新的了,可太后还是喜欢这件。”
芈月却已经令文狸将貂裘送上,轻抚着边缘的毛锋道:“没有它,我在蓟城的那些寒冬,就过不了啦。你那时候亲手打了那么多毛皮,我们在蓟城丢的丢,烧的烧,只留下这件了,我舍不得换掉呢,有时候披上它,心里就暖了。”
义渠王听了这话,心头似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五味杂陈,上前抱住芈月柔声道:“我会给你打更多的毛皮,让你天天换新的,好不好?”
芈月嫣然一笑:“好,我等着你给我打天天不重样的毛皮呢。”说着,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披上貂裘就要出去。
义渠王忙劝道:“下雪了,你还是别去了吧。犯不着这么急。”
芈月看了看天色,笑道:“我倒觉得这场雪下得正好,倒真是天助我也。有时候要收服一个人,天气不好,反而更有用。”见义渠王还要说话,柔声安抚道:“放心,你就在屋里等着我回来吧。”说着走了出去。
义渠王看着芈月的背影远去,怀里心中似空了一大块,就想追出去,但又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内侍南箕见他出神,忙讨好地劝道:“义渠君,外头冷,您还是回屋吧。”
义渠王却摇摇头,径直向外走去:“我要出去。”
南箕诧异道:“您要去哪儿?”
义渠王道:“去打猎,”他朗声一笑,“雪天正是打猎的好时候。”
望着义渠王远去的背影,南箕不禁惊愕,转头问身边的小内侍:“啊,雪天是打猎的好时候吗?”
小内侍连忙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南箕只得道:“咱们准备好屋子,等着主子们随时回来吧。”
此时芈月的车驾,已经到了樗里疾府门口。
天色昏暗,雪花纷飞,路上行人已渐稀少。樗里疾府闭门无人。
白起率人护送芈月来到门前,令侍卫敲响了门。
门开了半扇,一队家将踏雪走出,当前一人举着牛皮蒙成的灯笼,厚厚的牛皮透着微弱的灯光,问:“是何人敲门?”
白起朗声道:“太后前来拜访樗里子。”
家将一惊,连忙将大门敞开,排成两行俯身行礼:“参见太后。”
白起一点头,众侍卫进来,将家将们屏蔽在两边,一直排到正厅门前,自已方去请了芈月下车。
芈月披着貂裘在白起护卫下进来,此时樗里疾府中家将已经迅速去禀报了,待芈月走人前厅,便有老仆跑出来相迎。
白起问:“樗里子何在?”
老仆支支吾吾:“太后恕罪,公子说衣冠未整,不敢拜见太后。他说,他说……”
芈月笑问:“说什么?”
老仆鼓起勇气,道:“公子说,天色已晚,请太后回宫去吧。”
白起上前一步,欲要张口,芈月已经摆手制止他,再问那老仆:“樗里疾如今何在?”
老仆支吾半晌,还是顶不住这威势压力,道:“在后院书房。”
芈月点了点头,对白起道:“让他们都留在外面,你随我进去吧。”
白起躬身应“是”,却没有立时举步,而是令侍卫们先进去察看一番,只余樗里疾紧闭着的书房不曾打扰,然后再退出来,方引着芈月走进后院。
后院甚是简朴,没有回廊可避风雪,只有几间平房,院中种着几株梅树,白雪红梅,在月光下格外雅致。
芈月缓步走过梅树,来到书房前,敲了敲门。
白起跟着芈月进来以后,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就留在后院人口处,一动不动。
芈月站在书房外,听得里面无人回应,于是又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终于忍不住了,应道:“是何人敲门?”
芈月听出果然是樗里疾的声音,当下应道:“是我。”
樗里疾自然知道是她来了,不过是明知故问罢了,见她一副吃定自己的样子,无奈道:“天色已晚,老臣衣冠不整,无法拜见,太后还是请回吧。”
芈月道:“内忧外患,刻不容缓,我不想耽误时间。”
樗里疾道:“老臣已经递上辞呈了。”
芈月道:“我还未批准,也永远不会批准。”
樗里疾心中郁闷,恼道:“老臣于太后还有何用?”
芈月道:“你可以于我无用,但你不能于大秦无用,于赢氏家族无用。我要你做赢氏家族的定海神针,为赢氏家族做一个大长老。”
樗里疾的声音更加郁闷了:“我若不愿意呢?”
芈月提高了声音:“作乱的诸公子,我必是要杀的……”就听得室内忽然“咣”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摔到地上了。芈月微徽一笑,继续说道:“商君之法,我要推行。你应该明白,从今以后,纵然是王孙公子,无军功者依然不能封爵,而且原有的利益也要代代削弱。赢氏家族的君王固然代代传继,那些作乱的人却将会被处死,但赢氏家族剩下来的子弟们,仍需要有一个有威望的长老去指引他们。大秦内乱我会平定,外交和战争交给我,内政,我交给你,如何守好惠文王的江山,和他留下的文治之政,就由你把握。”
室内,樗里疾听着芈月的话,脸色急剧变化,半晌长叹:“臣已经老了,看不懂这世上之事,把握不了太后之政。太后,外面风雪已起,天寒地冻,为免伤了凤体,还请太后回官吧。”
芈月站在室外,看着雪越来越大,伸出手,接着院中飘落的雪花,微微一笑:“不要紧,我在燕国见过比这更大的雪,更冷的寒夜。我会等你出来,与我一起议政。你一刻不出来,我等一刻;你一时不出来,我等一时:你一夜不出来,我等一夜;你一月不出来,我就等一月。我就不相信你一辈子也不出来。”
樗里疾不想她如此强势,一时噎住,赌气道:“太后既然自己愿意等,那老臣也不勉强。”说着,他径直走到榻边躺下,还吹灭了油灯。
夜更深,风呜呜地吹着,雪下得更大了。
庭院中无遮无挡,芈月虽然披着厚厚的貂裘,但也不能站立不动,只得在庭院中走来走去,呵着双手取暖。
樗里疾虽然躺到了床榻上,但他又如何能够真的睡着,翻来覆去数次,终于还是悄悄站起来,踮着脚尖走到门边,从门缝处向外看。
夜色虽深,却是月圆之夜,月色映在雪地上,倒有几分明亮。但见芈月拍拍头上的雪花,抖抖貂裘上的雪花,跺跺鞋面上的雪花,继续来回走着。
樗里疾走回榻上,将火盆移到榻边,用厚厚的被子拥坐着,轻轻嘟哝:“我在这里火烤着,你在外头雪下着,看谁熬得过谁!”
不料却听得外头晌起了呜嘟之声,原来芈月等得无聊,竟是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呜嘟吹奏起来。
这下樗里疾更是无法安然了,但听得呜嘟之声如魔音绕耳,他干脆拿两团绢帕塞住耳朵,坐到火盆边打着瞌睡。
许是耳朵塞住以后,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而火盆又太暖,他坐在榻上,微一走神,便打了个瞌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樗里疾一个失衡,身子向前倾去,头瞌在铜鼎上,骤然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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