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颤抖地伸出手去,却又收了回来。他动心了,并且为这动心而惭愧。她这是要他欺瞒全天下,包括那个他一辈子也不可能背叛的人。晗辛的话有道理,也许她的确是为了儿子着想,但结果仍然是北朝的分裂。他不能这样做。
“不行!”他咬着牙摇头。
她沉默了,良久才幽怨地问:“你就不想知道第一个孩子吗?”
他浑身一颤,飞速思索,并没有太费力就能猜想到:“是在金都草原?”
“是个女儿。”她垂泪,“胎死腹中。七郎,就是那样的绝望,绝望到那孩子甚至不愿意来到这世间。”
他的腿开始剧烈地疼痛,痛得他几乎无力回应。然而他想起来了,在缥缈遥远的过去,在混混沌沌的昏迷中,他总是隐约记得她说过些什么。可是他的神志被拉得太远,以至于从来也没能想起来。直到这一刻,他想起来金都草原上那个女人求他给她留条活路,想起来她离开那日自己在营帐中听见外面孤鸿的哀鸣。
无数个夜里惊醒,他都要屏息去听,确定窗外没有那样的哀鸣,才能确定梦中的一切都只是梦。然而他多希望时间能回到他们相逢于龙城外的那个午后,当一切重新开始,他不是他,而她也不是她。他们只是一对单纯彼此互生好感的年轻人。
平衍叹气,他知道晗辛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刻提起这件事来,却终究还是败退了下来。“好吧。”他说,有些自暴自弃,又无限自厌,什么样的人才能生出这样的私心来呢?他听见自己说,“我来把咱们的孩子送上皇位。”
第五十五章 美人来去春江暖
叶初雪看着浑身血污团成一团的那个人,用了好一番力气才辨认出来:“谢紫钦?”
罗邂浑身颤抖,一股悲凉油然而生。
她叫他谢紫钦,即使从头到尾她都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却仍然只愿意叫他这个化名。
叶初雪不顾地上的泥污,走到他身边蹲下,声音温和:“你转过脸来,让我看看。”
他却越发将头往腋下去藏。
他不是没有脸面见她,而是不肯让她看见自己此刻的窘境。身边的猪哼唧哼唧地叫了起来,仿佛是在嘲笑他这可笑的虚荣心。
她的身上带着馨香,无端勾引起罗邂的回忆。似乎就是在昨天发生的一切,她从槐花影中幻化出来,穿行过太后庭院,裙袂翩然,从他的跟前拂过。她身上带着槐花的香气,一闪即逝,却逗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她始终是那个轻快吩咐他“起身”的长公主。他扳倒了她,却从未战胜过她。罗邂怔怔落下泪来,想要抬手去擦拭,才突然看见了只剩下一半的手掌。
血腥和痛苦扑面而来,遮天蔽日,让他从此只能生活在黑暗之中。所有的梦都土崩瓦解,在梦中他似乎无限风光,姬妾成群,最终做了皇帝,然而一旦梦醒,就只有身边的猪陪着他。
罗邂一度以为自己就天然出生在这猪圈之中,和那些天然肮脏丑陋的畜生一同生活。一切都是梦,只有那些猪是真实的。
可是她却来了,她叫他谢紫钦,将他早已遗忘的记忆唤了回来。
一只手伸过来,扳过他的脸。他的双目迷蒙,跟前一片混沌。然而她那样近,那样洁白,就像最早那串槐花,带着清香。罗邂有种想要哭的冲动,但他忍住了,他要在她面前像个男人。
“阿丫……”他终于记起了她的名字,恍惚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唤起这个名字。她总是会温软地回应,一切都美好得像是神话。
她松开了他的脸,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罗邂紧张起来,匍匐在泥水地里追过去:“阿丫……你在哪里?”
“阿丫吗?”她的声音冰冷,“那是谁?”
罗邂一怔,用力挥了挥手,想将眼前飞个不停的蚊虫挥开。他想触摸她,想要牵住她的衣角求她继续说话,然而一道闪电劈入他的脑海。他突然想起来她冷漠讥诮的笑来。他把眼睛瞪到最大,也无法看清她的神情。但那讥讽的笑容却萦绕不去,在破败的紫薇宫中,在寒露之夜的长江小舟上,甚至是在自己文山侯府的后院中。
他有些迷惑,不知道是不是记忆出了错。那个含恨瞪着自己的人是谁?
他茫然地在泥水里摸索,有时候抓了猪尾巴,惹得那畜生不快地哼叫。有时又被旁边冒出来的猪顶得摔倒在泥水里,鼻子、嘴巴灌进泥水。他终于想起来了,大声喊:“离音!离音!”
“你想找离音?”那个冰冷的声音问,仍旧带着浓浓的讥讽之意,仿佛他在她面前,无论如何都是个笑话。“她如今在凤都,等着龙霄攻破城防,她会有光明温暖的未来,而你没有。”叶初雪淡淡地说,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懒得放进去。
她的身旁,平宗的手中有一把匕首,只要她愿意,就可以拿起来捅进罗邂的胸口里。然而在看到蜷缩在猪圈角落里的罗邂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无所谓了。
她的生命中早就没了这个人的位置。他是死是活,她都不关心。但让他生活在猪圈中,叶初雪没好气地瞪了平宗一眼,知道这人还是带着私心,为了弥补当初暗助罗邂的错误,而刻意做得过火。叶初雪知道平宗是在等她开口求情,他会大方地卖个面子给她,然后给罗邂一个痛快。
但是,何必呢。
叶初雪拍了拍平宗的胳膊,与他一起离开了猪圈。
一直到将全身上下都洗干净,换上干净衣服,叶初雪才没好气地瞪着他:“欺人太甚了。”
平宗不以为意:“你可以杀了他,也可以放了他。他就是我给你的第一个礼物。”
叶初雪没来由地一阵干呕,随后就被平宗抱进了怀中:“喝点儿水?”
“不用。”她缓了缓,哼哼起来,“怀阿戊的时候就没有这样折腾,那时候如果是这个样子,我大概活不到来见你了。”
平宗于是在她身边单膝跪下,捧着她的肚子,亲吻了一下,对着肚子低声说:“好孩子,不要欺负阿娘,让她好好休息,以后才有机会顺利生下你来。”
叶初雪笑了起来:“他还太小,听不懂你的话呢。”
“没关系,天天都说,让他习惯阿爹的声音,到时候自然会听懂。”
她便没有再说什么,垂目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男人,心中盈满了滚烫的柔情:“阿护!”
“嗯?”他缠着她不肯放手,脸贴在她的肚子上,应了一声。
“我不想杀人。”
他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点点头,站起身来:“好,我替你去杀。”
叶初雪连忙拉住他:“你杀跟我杀有什么区别?”
明明是会让他不舒服的决定,让她这样说来,平宗登时乐了,却还要板着脸说:“我把他弄来,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你倒好,一句不杀就想放过他?叶初雪!”
他最后这一声呼唤带着警告的意味,叶初雪又好气又好笑,拢住他的双手低声道:“总该给咱们的孩子积点儿德吧。”
平宗哼了一声,不说话了。他自来是不信佛的,他也不觉得叶初雪是真心信,无非是没有了别的出路,才会到菩萨面前去求解。但多积点儿德这事却不妨做做,谁知道以后是不是有临时要抱佛脚的时候呢。
叶初雪继续道:“我觉得我已经不恨他了。杀他也不会让我更高兴,不杀也不觉得遗憾,每天想到他就在左近还觉得不舒服。所以阿护,让他走吧。”
平宗这回确实有些不悦了:“你想放了他?你是在回护他吗?”
叶初雪也板起脸来:“对,我看他受苦我心疼,你是不是就想听我这么说?”她说完转身就走,甩一个背影给平宗。
他连忙过去拉住她,低声道:“好了好了,是我不该那样说,你别生气。”
叶初雪忍不住抿着嘴笑,却不肯回头。平宗以为她真的生气了,只得恳求道:“我只是觉得,他害你那样惨,你没有道理还放过他呀。”
“可若没有他,我如何才能遇到你呢?”
叶初雪低低地说,立时让平宗乐开了颜,一把把她拽进自己的怀里,钳着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你真这样想?”
“嗯。”她便柔顺地让他将自己搂紧,自己也去环住他的腰,听着他的心跳,嗅着他的气息,安稳祥宁,“我想了又想,到底该如何惩罚他,但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该如何感谢他。阿护,他的所行所为固然极为可恶,却是助益了我。”
“但这人不能留。”他还是要强调一句。
“不留。”叶初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向后倚靠在他的手臂上,看清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想的是,等到南方安定了,把他送到凤都去,交给离音去处置。”
平宗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惯来知道她对身边人无比回护,果然到了这个时候都不忘替离音出气。“我倒是不反对。”他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可你就不怕离音心软了也不肯杀他?”
“别人的事,理那么多做什么?”
这话说得平宗心中无比熨帖舒服,低头看着她,突然说:“你的衣服没穿好。”
叶初雪一愣:“什么?”她低头打量自己:“哪里没穿好了?”
“你看,衣带没有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