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阿斡尔草原那个婚礼之夜后,叶初雪第一次认真梳妆,也是自她从昭明城中逃出后,第一次盛装打扮。即使身形还没有恢复,精神仍然萎靡,但她不能辜负他的一片苦心。
小初、小雪都是第一次见到她的银发,一面为她梳妆,一面好奇地打量。小初简直被那银缎一样的光泽迷住,目不转睛不忍释手,若不是小雪暗地里掐她,怕是到正午时分也梳不好头。
镜中之人在胭脂的点染下渐渐现出逼人的神采。一朵红莲在她的额间盛放,两点面靥装点得她面容益发精致玲珑。叶初雪从平宗送来的首饰中,选了一顶镶嵌七宝珠莲花金冠,缀以九旒宝石璎珞,用七支金钗稳稳地固定在发髻上。
又有人送来各种貂裘狐氅,小雪接了进来先放在炭笼上暖热了才一条一条地给叶初雪裹在身上,口中说道:“陛下特意嘱咐不能让娘娘受凉,肚子尤其要保暖。还有头,也是千万要保暖的。”
叶初雪看着华贵的锦裘风帽,忍不住好笑:“从门口到车子跟前才几步路,这样折腾一番弄出汗了倒更容易着凉。”
一时又有内官进来禀告,说是翟车已经在门外等候,因这别业门小进不来,陛下让拆了大门抬进来。叶初雪唬得连忙摆手:“罢了,这样劳民伤财,终究这笔账是要算在我头上的,还是我自己出去吧。”
内官不敢答应,跑出去回报,一时回转,笑道:“陛下猜到娘娘定然不肯拆人家的门,已经让人用棉幛遮住四围,不叫风渗进来,让娘娘乘步辇出门。”
这宅院不大,从叶初雪所在房间到门外翟车不过百十来步的距离,这番作态早就惹得她不耐烦,听内官如是说,便连忙让小初和小雪一左一右搀扶住她出门。
步辇在外间等着,怕有寒气正在用一个铜壶装满了滚水为她暖坐垫。
屋外果如内官所禀,靛蓝色的棉幛从屋门口一路延伸到大门外的翟车前。叶初雪被严严实实裹起来,飞快地送到翟车里。
车中笼着炭笼,平宗怕她呛也一律用了上好的银丝细炭,将车厢煨得暖意逼人。
最让她高兴的是车中居然还有一个矮几,矮几上温着一小壶酒。叶初雪进车的时候已经头上微微冒汗,此时见了酒高兴得脱掉风帽正要去抓酒杯,忽听有人在外面笑道:“这酒是给你暖身子的,少喝一口,不要多了。”
叶初雪掀开窗帘要往外看,才翻起一个角就被人从外面按住,平宗在外面笑道:
“我就在车旁陪着你,咱们慢慢走,也不着急,我陪你说话,你要累了就在车上睡吧。
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说。”
“这我怎么敢?!”叶初雪喝下一口酒,只觉一股暖流从脚底一直蹿上了头顶,浑身上下熨帖得没有一处不妥当,说话时的语气也就悠然从容了起来,“你贵为一国之君,我哪里敢指使你?”
他突然敲了敲车壁,在窗外道:“叶初雪,为了我的执念让你受这一回苦,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过了一会儿待乳母带着阿戊也上了后面的一辆车,平宗护领着自己的妻儿出发离开了燕州。
当车队从燕然山脚下穿过的时候,山上突然传来群狼的嗥叫。起初只是一两只,渐渐地,狼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彼此呼应,如同千万条河流汇聚在一起,声势惊人,震得树梢上积雪簌簌落下,震得车队马匹不安地躁动。
平宗隔着窗帘对叶初雪说:“你听见了吗?这是小白在向你告别呢,它如今已经是狼王之王了。”
第二十五章 朱雀桥下冰初结
元月二十三日,平宗带着妻儿返回了龙城。
为了进城那一刻,他在前一日并不急于进城,而是在城外五里处扎营,歇息了一晚后,第二日趁着四面城门大开,全城百姓离家出城的时间,才堂皇地率领车队扈从来到城外。
前一日平衍便已经得到了消息,一早带着诸部首领和三品以上官员到城外相迎,一时间旌节伞盖云集,皇室的龙旗、八部旗帜更是林立招展,远远看见平宗的队伍过来,平衍便下令奏响鼓乐。他刻意命太常寺奏国乐,黄钟大吕,威风堂堂,引得龙城百姓无不驻足围观,就算被禁军阻拦驱赶也不愿意离去。
这副阵仗看在平宗眼中,心中明镜一般清楚,于是叫停了车队,命人牵过叶初雪的坐骑来到翟车前。
叶初雪在车中就已经听见了外面喧天的鼓乐,见平宗掀开车帘探进头来,两人相顾骇笑,她问:“是秦王?”
平宗倒也不答话,一纵身跃进车里,在她身畔坐下,上下将她仔细打量了一遍才笑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记得叫他阿沃,或者七郎,叫秦王多生分。”
叶初雪低头微笑不语,头上金冠璎珞垂下来,在颊边微微晃动,益发衬得她容颜如玉,竟比以前还要明艳丰润些。平宗捏住她的下巴轻声道:“别动,你这面靥有点儿脱,我帮你重新弄弄。”
叶初雪连忙要挣开:“你哪里会摆弄这些东西,还是我自己来吧。”
“别动!”平宗凑近她的脸侧,低声制止,气息落在她耳畔生生起了一片粟皮。
叶初雪蓦地一颤,终究还是静了下来。
“他这是做哪一桩道场呢?是不是把满朝文武都拉出来恭迎圣驾了?”
“是在埋怨我当初不告而别,出来找你没有通知他一声。”
叶初雪诧异地推开他一点儿,转头瞧着他:“你偷跑出来的?”随即忍不住嗤笑:“难怪把人家气成这样,说又说不得,骂又骂不得,只好这样子来拱你上台了。”
平宗讪笑:“这事我理亏,只得由他闹去。我来就是跟你说一声,你别想多了,病根子在我身上。”
翟车中笼着炭盆,四壁都以毛裘覆盖,门窗也都紧闭,温暖如春不说,也不透气,平宗身穿重袭,两人说了这几句话就已经满额的汗水。叶初雪便推着他出去:“你别在这里面闷着了,太热。”
他却不肯放开手,笑道:“你多穿些,一会儿带你见人。”
叶初雪一愣,还没来得及细问,平宗就已经转身下了车。一时小初抱着裘氅进来,说:“陛下命奴婢来给娘娘准备一下,说一会儿外面风大,娘娘多保暖。”
叶初雪于是明白平宗这是打算跟平衍把这擂台打到底了。平衍如此大张旗鼓的用意当然不仅仅是对平宗贸然离开龙城的抗议,而更多的是对她的一个下马威。其中所隐含的意思无非是说平宗如今已经是万乘之尊的身份地位,一举一动牵动朝局,她一个女人即便再受宠爱,以后也要谨言慎行,否则要面对的就是整个朝堂。
叶初雪自幼见惯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对这些不言而喻的表态心知肚明,也知道如果平宗若要执意将她带到旋涡中心来,今日这一场便是定鼎之役。她不敢怠慢,让小初帮着自己重新整理了妆容衣饰,待到翟车再次停下来的时候,才刚刚将身上衣物整理完毕。
平衍见平宗车队还有里许时便命禁军执皇室龙旗和贺布部的狼旗上前去迎接。
四百名禁军分列两队,列阵道路两侧,目送着平宗骑马当先,率领着车队缓缓走向城门。
平衍双臂拄拐,眼见平宗到了近前下马,便要拜下去:“恭迎陛下圣驾!”
平宗紧走两步,一把将他架住,低声道:“你我兄弟,这些繁文缛节都别提了。”
平衍却不理睬,仍旧板着脸半屈着膝,也不去看他,固执地保持着要下跪的姿势。
平宗只得道:“免礼,不要拜了。”
这是以皇帝的身份命令,平衍等的就是这一刻,于是恭恭敬敬地朗声道:“谢陛下!”
他身后群臣和诸部首领听见这一声便齐齐下拜,山呼万岁。
平宗倒是早有准备,气定神闲负手看着,直到他们都拜完了,抬抬手让众人平身,然后笑着朗声道:“正好众卿今日都在,我便宣布一个好消息……”他冲跟在身边的内官使了个眼色,便有人飞快地跑到翟车旁去掀开车门上垂着的重锦帘帐,由小初和小雪将叶初雪搀扶下来。
平宗过去牵起叶初雪的手,见她金冠步摇,一只金凤口衔鸽蛋一样的珍珠垂在额前,身着青色锦绣深衣襦裙,肩披白狐皮裘氅,立在雪地之上只觉宛如一道从青天深处流落的弧光,明璨庄重,艳光照人却毫不张扬。
平宗将叶初雪带到众人面前,说:“这是朕的结发妻子邬娜,二十日前她在燕州为朕产下第四子。”
众人闻言连忙重新下拜,口中纷纷山呼:“恭喜陛下喜得皇子,陛下万岁,皇子千岁……”呼到半途却又齐齐噎住。
平宗以他们成婚时的丁零名字称呼叶初雪,却又没有说明她的品阶封号,以至于众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她才好,彼此面面相觑,见大家各自都不得要领,只得又朝平宗望去。
宗正寺卿平适正巧就在平宗眼前,于是问道:“陛下,四皇子之母……”
平宗微微一笑,却并不答话,只是朝平衍望去,见他已经面色铁青,知道自己的意图已经十分清楚地传达到了,便不肯得寸进尺,只是说:“邬娜的品衔须得商议后再行册封,眼下不急于一时。本来新皇子要满月后才能出来见人,但朕出狩这一个多月诸卿在京中分担政务也十分辛劳,今日宣布是为了让大家喜气均沾。”他说着,招招手,身边内官便又跑去引着乳母将阿戊从车中抱出来送到叶初雪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