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胜轻叹一声:“夫人,您此番入秦,只有死路一条。”
芈月却道:“天底下的生路,都是从死路闯过去的。”
赵胜站起来,长揖一礼:“夫人的心胸,赵胜不胜佩服,我与谋臣们商议一下,明日再答复夫人如何?夫人也不必现在就决定,这一夜的时间,还请夫人再好好想想,若是改变主意,明日再说也不迟。”说着,他走了出去,急急去寻赵雍商议对策。
过了一会儿,薜荔带着嬴稷掀帘进来。嬴稷见芈月一脸沉思之色,心中一惊,这样的神情,他在燕国时见到过,只有芈月在下重大决策的时候才会这样。
莫名地,他从母亲的神情中感觉到一丝恐惧,为了掩饰这种恐惧,他扑到芈月的怀中撒娇道:“母亲,你怎么了?”
芈月看着儿子,轻轻地问:“子稷,明天你要随母亲进函谷关了,你怕不怕?”
嬴稷抬头看着母亲,眼中满是信任和依赖,大声道:“母亲不怕,儿子也不怕。”
芈月遥望前方:“前面或者是刀山,或者是火海。退后一步,一辈子寄人篱下地活着;往前一步,或可能粉身碎骨,也可能闯出一片天来。”
嬴稷伸出双手搂着母亲的脖子,叫道:“不管前面是什么,只要母亲去哪儿,我便也去哪儿!”
芈月低头看着儿子一笑:“是,我们母子不会失败的。”
次日,芈月便由赵胜和乐毅陪同,一一拜会列国使臣,陈说缘由。列强虽然不解她孤身送死的原因,但也佩服她的胆气,便商议燕赵两国兵马留在函谷关外,芈月母子在少量兵马护送下,进入函谷关。
自函谷关一路而行,很快便进入咸阳。
一路行来,战乱不止,芈月越走,越是心惊。昔年她曾经与秦惠文王所到之处,举目可见农夫忙于耕作,市集秩序井然,军队纪律严明,百姓往来熙熙攘攘。可如今举目所见,却是无数村寨架起栅栏挖起壕沟,以邻为壑,戒防甚严,田野中没有农夫,市集上不见人烟,路边荒野,到处可见的只有血迹、残肢和断刃,处处昏鸦号叫,野狼出没。
她忽然想到自己离开楚国的那一天,她看到曾经属于楚威王的国家,在如今的楚王槐统治之下,边境不宁,百姓苦于战乱抛荒逃难,田野无人耕种,到处荒芜。
或许在踏进函谷关的那一刻,她曾经是有过犹豫的,甚至产生过后悔,可是当她进入秦境之后,越往里走,看到的场景越触目惊心,心中的决断却越是坚定。
她父亲的国家,曾经繁华但却落在一个昏庸之君的手中被糟蹋,她如今无可奈何。但她丈夫、她儿子的国家,亦曾经繁华,如今却被糟蹋成这样,她既然有机会可以去拯救,如何还能置身事外!
一刹那间,她觉得肩上沉甸甸要背负起的不只是她和嬴稷的国家,更是他的父亲、她的夫婿,甚至是曾经为大秦付出过的历代先君和无双策士们的国家。
“张子,我现在或可明白你当日的意思了……”忽然间,芈月心头浮上了当年张仪对她说过的一句句期望和鼓励之语。这个世间最聪明的人,他的眼睛真可以看破将来吗?当日她不过是个小小媵女,他何以肯定,她将来会承担起大国之命运来?
此时诸公子正在争抢地盘,主要就是为了抵御咸阳城中王军势力,知晓嬴稷母子归来,见她有燕赵两国兵士护送,虽然人数不多,却也是一种象征,且嬴稷舅父魏冉在西北坐拥大军,也是一支要拉拢的力量,所以都不想无谓地多树敌人。所以一路上诸公子互相攻击虽烈,但即便不明嬴稷底细,也纷纷派出使者表达拉拢联合之意。芈月一一周旋,却并不承诺什么。
马车辘辘,进入咸阳城中。
眼前依旧是咸阳大街,但昔日的热闹已经荡然无存,家家掩门闭户,整个街市上没有商铺开门,却时不时地见到地上的黑色血迹,街市的坊口,高高吊着一具尸体。
芈月掀开帘子,看着这街市如同鬼域,不禁轻叹道:“离开咸阳不过几年,却恍若隔世。想当初,这条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如今却如同废墟一般。当年先王外拒强敌,内修国政,而如今却是街市横尸,血流沃野,商君之法荡然无存矣。”
庸芮也不禁轻叹,道:“商君之法,规定若是私斗者,各以轻重论刑罚。盖因私斗者,非个人意气之争,乃是各封主指使手下兵马,为争田地、水源、财富而斗。国家若内斗成风,不亡亦亡。如今,这咸阳大街上的一切,便足以说明了。唉!”
芈月道:“我记得当日与你在上庸城中初见面,你说,秦人不喜欢商君之法,因为恨其太过严苛。”
庸芮沉重地道:“再严苛的法度,亦好过全无法度。世间若无法度,则杀人盈野,衣食不保,没有安全之所了。所以……”他转头看着芈月,目光炯炯,“若有人能于此时止杀戮,重兴商君之法,必得秦人拥戴!”
芈月停下马车,走了下去,四顾而望,问道:“现在城中一片死寂,那原来城中的人,到哪里去了?”
庸芮道:“如今王后占冀阙,惠文后占萯阳宫,各纵兵马,原来城中的人,都逃到城外去了。”
芈月听得此言,眉头一挑:“还称王后吗?看来王荡还没有定谥号?”
庸芮苦笑着摇摇头:“都杀红了眼了,谁还管得上这个?”又对芈月道:“如今我们还是先去见樗里子吧,然后再去取遗诏。”
两人正说着,只听得一阵马蹄声喊杀声传来。
芈月抬头看了看前面,嘴角浮现一丝讽刺的笑容:“看来,我们暂时无法与樗里子会面了,因为我们的故人等不及要来接我们了!”
只见前面出现一队人马,向着芈月等冲来,一看便知属于王军之列。此时芈月身边尚有燕赵两国少量士兵以及庸氏家族的私兵,便上前挡住了这些人。
正是且战且退的时候,从两边的小巷中又窜出一些人马来,混战中,芈月、嬴稷、庸芮等因均被自己身边的士兵护卫着与人搏杀,不知不觉便隔离开来了。
此时正是厮杀激烈的时候,芈月虽然心中焦急,三方也是极力企图靠拢,但终究还是太过混乱,反而越分越开。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又杀出一队人马,竟将芈月与庸芮、嬴稷等人的交战圈给隔断了。
那拨人马为首之人却道:“芈夫人,我等奉命特来相救,请与我等冲杀出去。”
此时芈月身边的护卫已经越来越少,虽然不愿,无奈对方人马太多,截断交战圈之后,只留少量兵马拖住众人,其余之人便裹挟着芈月和身边近卫,不由分说地向另一处撤去。
待到庸芮冲杀出来之后,却发现芈月和嬴稷均已不见。而先后出现的两股交战势力,也都已经撤退,现场只余伤亡护军,残尸遍地。
芈月与身边护卫被那股人马裹挟而去,直至一道冀阙之前,长长的甬道正中有一排宫人,一乘小轿。见了芈月到来,为首的宫女上前行礼,道:“我家主人有请芈八子上轿。”
芈月看了看身边的护卫,道:“就我一人?”
那宫女笑道:“芈八子但请放心,这些人,我们会有所安排的。”
芈月冷笑一声,掀开轿帘上轿,轿子转而行向冀阙,宫门开了,一行人走进去,宫门又关了。
此时,那队人马的为首之人一声冷笑,手一挥,芈月仅余的护卫便被一阵乱箭,当场射杀。
芈月坐在轿中,虽然隔了一道宫墙屏蔽了声音,但她多少也能够猜得到那些护卫的下场,心中一声叹息,默念祷文。归秦路,必多血腥,这一路行来,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倒下,甚至下一个倒下的,也许就是自己。
大争之世,是最残酷的。
宫女带引着小轿,走在空落落的宫巷中。
小轿停在椒房殿前,宫女打起帘子道:“芈八子,请。”
芈月走下小轿,她脚上的鞋子上仍沾有咸阳大街厮杀时的鲜血,步步行来,在干净的地面上,在轿子里,都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她抬头看着熟悉的宫门,一时竟有刹那的恍惚。
芈月定了定神,在阶前脱鞋,她的袜子上也沾了血迹,那服侍她脱鞋的婢女看着她的袜子,不免犹豫了一下。芈月笑了笑,干脆连袜子也一并脱了,赤着脚走进殿中。
她走进椒房殿,看到端坐在上首的便是如今的王后魏颐。
魏颐对芈月点头道:“芈八子,好久不见了。”
芈月见魏颐身着素服,小腹微微隆起,依着时间算来,果然似是怀孕六七个月的样子。她行了一礼道:“见过王后。”
魏颐点头道:“免礼,赐座。”她虽然怀着孕,但看上去却没有多少孕妇正常发胖的样子,反而比平时还更瘦削一些,显得肚子更加突兀。她虽然贵为王后,甚至可能怀着未来的秦王,但她的脸色似是极差,连厚厚的粉也掩不住憔悴之色。
芈月却不近前,只远远地坐在下首,道:“不知王后接我来,却是何事?”
魏颐苦笑一声,忽然落下泪来,拿绢帕拭了拭泪,道:“先王宾天,百草凋零。未亡人苦撑大局,实是左支右绌。若不是舍不下这腹中的孩子,我早随先王去了。”她说着声音便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只低头拭泪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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