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摇了摇头,道:“不必了,你能去得,我自然也能去得。”
女萝见了她的神情,知道劝说也是无用,只得心中暗暗祈祷,但愿明日能是个大晴天,不会下雪。这样的话,夫人出门也会好些。
也许是女萝的祈祷起了作用,天从人愿,次日早上便红日当头。女萝将所有最暖最厚的衣服都给芈月穿上,方陪着她去了国相府后巷。
两人正要走过去,却见前面也有一人在走动,女萝眼尖,忙拉了拉芈月,低声道:“是皂臣。”
芈月一怔,冷笑:“这倒巧了。”
因为连下了数日大雪,皂臣已经好些日子不曾来禀报领赏,见这日天气正好,便忙着到此。
芈月与女萝挑了个隐蔽之处观察,却见那皂臣进去不久,便又悻悻出来。这时却是一个侍女送他出来,那侍女看上去颇为颐指气使,那皂臣却是点头哈腰,奉承不已。
那侍女看着皂臣远去,轻蔑一笑,正要转头回府,却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叫她的名字。
“好久不见了,小雀。”那侍女一抬头,却见一个女人从另一头缓步走来,她看清了对方的相貌,顿时张口结舌,怔在当场。
这个侍女,便是原来芈茵的贴身侍女小雀。芈月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入蓟城之后,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这一切。
忽然间,她想到了当年在西市,她扶着生母向氏走回草棚时的感觉。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希望你沦落,希望你受苦,希望你生不如死,甚至不肯让你轻易死去,那种感觉,会是怎么样的呢?
芈月冷笑,如果是她,她会揪出这个人来,她不会承受,不会默默忍耐,她一定会让那个人自食其果。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快就揪住了幕后主使的狐狸尾巴。芈茵啊芈茵,你还是这么沉不住气,还是这么手段拙劣。
小雀想不到自己竟会被撞到,她惊恐地看着芈月,扶着门板的手还在颤抖,直到看到芈月带着焦痕的破旧衣服、烧焦的发尾,才渐渐找回一丝信心。
她定了定神,冷笑一声道:“九公主,真是好久不见,恕奴婢失礼了。”
芈月走到她面前,站着不动,微微点头:“真没想到,居然在燕国还能见到故人。七姊还好吧?”
小雀看着芈月,她想不到这个人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依旧这么气定神闲,仿佛世间没有一件事可以把她打倒,可以让她尝到绝望和崩溃的滋味。忽然间,她完全明白了芈茵为何恨芈月至如此入骨的境地。想到这些年来自己相伴追随的主人所经历的一切,一刹那心头也升上无穷恨意,她阴沉着脸,冷冷地道:“七公主很好,比你要好得多。想来九公主来此,是想见我们七公主吧。”她边说边往里头走,“那就随我来。”
芈月微微点头,迈过门槛。走进府里的那一刻,微微转头,与隐藏在远处廊下的女萝交换了一个眼神,走了进去。
在看到小雀的那一刻,她已经有了应付之方,所以才会让女萝留下,而亲自去见芈茵。
如果她进去之后在约定时间没有回来,那么,女萝就会绕道前门,去挡郭隗的轿子,把她嘱咐的话,转告郭隗。
她瞄了一下四周,郭府便是后门,也有数名侍卫把守,见小雀进来,却是颇为恭敬。
小雀在前面引路,带着芈月沿着曲廊向内行去。芈月冷眼打量,见这后门进去,再过了一重门,往来便都是仆妇侍女,再无男仆。这小雀似在府中地位不低,往来之人,都对她态度恭敬。
小雀一边走,一边偷偷打量芈月。却见芈月走在这府中,态度依旧如当年在楚宫一样,仿佛自己如路边的蝼蚁一般,心中一股恨意更盛。
一直走到一处院落,但见雕梁画栋,红泥涂地,布置得甚为豪华精致。小雀直趋正房,在阶下让小婢替她脱了鞋子,便走了进去。那小婢见芈月衣衫破旧,虽着黑貂裘衣,但却烧得半截焦黑,不禁有些犹豫,手已经伸向了她的鞋子,却停在半路。
芈月却不以为意,没有让那小婢替她脱鞋,亦不自己弯腰脱鞋,便直接穿着尽是泥泞的鞋子,登堂入室。
那小婢吓得花容失色,忙趋前两步想替芈月脱鞋,却已经来不及了。
小雀本是故意不曾吩咐,只想看着芈月是否自己弯腰脱鞋,或者斥责婢女,自己便可借机取笑,不想芈月竟是连鞋子也不脱,就径直而入。一时之间,倒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怔了怔,冷笑道:“不想九公主沦落至此,竟然着履入室,实是无礼!”
芈月却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房间,见房间里陈设华丽,绫罗处处,炉火烧得一室如春。进门的两边,还各摆着两树红梅花。那正房东侧间门外两个侍女侍立,见了小雀进来,早打起毡帘,里头更是暖香扑鼻而来。
芈月淡淡一笑,道:“我是秦公子之母,进一个外臣姬妾之室,着履入室,又能如何?”
小雀脸色骤变,嘴角颤抖,竟是说不出口了。着履入室,的确在主宾之间,是极为无礼的事。芈月这一番话说出来,更为无礼,却教人反驳不得。
正在此时,里头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是谁进来了,怎么掀着帘子,人不进来?”
小雀忙疾步入内,方说了声:“是九公主……”便见芈月已经进来,一句话说到一半,张口结舌说不出来了。
芈月走进去,便觉室内极暖,暖得那上首坐着的女子只着能充分显示出腰身的曲裾深衣,珠翠满头,她脸上施着极厚的脂粉,高昂着头,看到芈月进来,发出尖厉的嘲笑声:“哎呀,这是谁啊?小雀,你怎么带个乞妇进来啊?”
芈月漫不经心地解开披在外面的破裘衣,走到那女子面前坐下:“这里的炭火好生暖和,看来郭隗对你这位姬妾十分宠爱啊!”
那女子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她方才并未听到芈月之言,小雀又是才禀报了一半,因此听到这话,震惊异常。
芈月却笑道:“知道?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猜的。”
“猜的?”那女子正是昔年楚宫的七公主芈茵,数年不见,当年那娇艳如花的少女,也变成了一个中年妇人,虽然浓妆艳抹,却掩不住与芈月相比已经明显变得苍老的面容。
芈茵看着芈月,她虽然破衣烂衫,但她的脸上,却没有自己那种历尽沧桑的苍老和怨毒,甚至她的眼神依旧明亮,眼角依旧无痕。
她正想开口,却听得芈月叹道:“我只是不明白,从小到大,念念不忘要当正室,甚至要当国君正妻的七阿姊,为什么会背井离乡嫁了一个臣下,甚至还是一个老头为妾?”
芈茵听了这话,竟是完全失控。她尖叫一声,就冲着芈月扑过去。芈月闪身躲开,芈茵已经发疯似的推倒了几案,案上的果子糕点、器物摆设滚了一地。
小雀一跃而起,已经训练有素地按住了芈茵,熟练地将她的脑袋按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背部,一边柔声劝慰安抚道:“夫人,夫人您莫要生气,您静静心,千万不能再生气了……”
芈茵伏在小雀的怀中,发出几声呜咽,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她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芈月,如同毒蛇盯住了猎物一样,忽然掩嘴,发出低哑的笑声:“是了,我是嫁了那郭隗,可他对我言听计从,百般讨好。我在燕国的权势,可谓一手遮天。我是妾室不假,可你何尝不是妾?而且跟了秦王这么多年,还是个混不上什么好位分的妾。秦王一死,你就被人像丧家犬一样赶出门,差点就人头落地。如今,你像个乞丐一般站在我面前,破衣烂衫,瑟瑟发抖。你说,你可不可笑,可不可笑?哈哈哈……”她越说越兴奋,越说笑声越大,到最后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
芈月站在一边,忽然道:“派人去偷我的珠宝,派人烧了我的房间,是你干的吧!”
芈茵的笑容戛然而止,小雀甚至感觉到她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小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摇头想要否认:“不是……”
芈茵却尖声嘶叫起来:“不错,是我,我如今要摆布你,易如反掌,呵呵呵……”
芈月淡淡地问:“为什么?”
芈茵怨毒地看着芈月,恨恨地道:“我要你也尝尝,我受过的苦。”
芈月冷冷地道:“你受过的苦,乃是自作自受,与我何干?”
小雀听得怒火中烧:“与你何干?九公主,我们公主沦落至此,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芈茵从小雀怀中坐正了身子,抹了一把脸,冷笑:“不错,九妹妹,你害我至此,我若不让你也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我是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芈月盯着芈茵,问道:“我害了你什么?从一开始,便是你为虎作伥,把我推下河,图谋杀害我,到底是你害我,还是我害你?”
提起旧事,芈茵整个人的情绪便更不稳了,她差点又要向芈月扑去。小雀早已紧紧拉住她的双臂,不住安抚。芈茵挣脱不得,只得恨恨地道:“若不是你,我何以会受到惊吓,甚至被诬为疯子,做不成王后?若不是你勾引黄歇私奔,我已经嫁给黄歇了,怎会独守空房三年?若不是因为黄歇逃婚,我又何以会被当成棋子,嫁给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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