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薛延陀人来了!”
☆、第六章 离开长泽
时隔两日,薛延陀人竟然再度来犯。只是,这一回,再也没有厚重的城门挡住薛延陀人的铁蹄;这一回,再也没有慨然赴死的勇士抵抗薛延陀人的弩箭。马蹄声很快由远及近,伴随着胡语笑骂,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径直闯入了长泽县城中。
已经来不及回李家了!谢琰提起李遐龄,与李遐玉钻进旁边的废墟中,躲在半塌的房梁底下。废墟比完整的宅院或许还更安全些,毕竟薛延陀人闯入城中只为了劫掠,断不可能进入废墟细细搜寻。不过,三个孩子都仍然有些紧张,紧紧依偎在一起,睁大乌黑的眼眸,盯着外头不断打马而过的胡人身影。
“不是溃兵。”李遐玉几乎是自言自语道,透着掩不住的失落。夏州自古以来便是汉家边疆重镇,昔年汉武帝设朔方郡,视其为长安正北之门户。十六国时,赫连勃勃建胡夏国,筑统万城,便是如今夏州州府治所之地。前朝、本朝与突厥连年征战时,夏州、灵州等皆为军事要冲,至今亦是大唐北疆重地。如今长泽县城被薛延陀人劫掠,大唐雄师居然毫无动静?任凭这些北狄猖狂?难不成,夏州州府的情势竟然那般危急?以至于无法分兵来救长泽县?
“不是薛延陀人。”谢琰紧接着低声道,仔细观察这群人的装扮。他曾在城门上杀过几个薛延陀人,清清楚楚地记得其人的说话语调与配饰,几乎能够断定这些人绝非上回攻城的敌人。
李遐玉微微一怔,蹙眉道:“另一个部落?”薛延陀人乃铁勒诸部之一,由薛部与陀部合并而成,不同部落或许话音、配饰皆不相同。但这更令人费解——为何这个部落会在此时再度进入长泽县城劫掠?如今的长泽县城如同废墟,贵重金银器物、粮食、牛羊马匹皆已经被抢光了。他们难不成不知道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再来一次又有何用?眼下城内恐怕什么像样之物都寻不出来。
“不……”谢琰略作思索,隐晦地提醒道,“我曾听闻,铁勒诸部与突厥风俗相类。”在突厥强盛之时,铁勒诸部都依附突厥而生,供其驱策。待突厥势弱,薛延陀部这才顺势崛起。大唐与薛延陀人为共驱突厥,曾短暂交好,迫使东突厥投降大唐,西突厥远走西域。而后,薛延陀人势大,遂成为了大唐边患。
李遐玉惊讶之极:“突厥降部冒充薛延陀人来劫掠?他们怎么敢?!”东突厥降大唐之后,余部安置在灵州、夏州以北、阴山以南放牧。后来,今上以阴山南北乃突厥故地,且牧场更丰饶为由,命阿史那思摩(李思摩)率部众前往。从此,东突厥降部便成为薛延陀人的心腹之患,互相劫掠,彼此损耗。突厥降部也成为横亘在大唐与薛延陀之间的缓冲,致使夏州十年无战事。然而,谁会想到,这群已经降唐十年的突厥人,居然胆敢做出趁火打劫之事?
“若是危及部落生计,又有何不敢?”谢琰道,“此次暴风雪或许比我们所想的更严重,影响了游牧诸部,他们亦可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既然胆敢冒充薛延陀人之名,恐怕他们已经豁出去了,长泽县城接下来都不可能安稳。若是突厥人走后,再来一群马贼……”他们三人毕竟势单力孤,一旦被这些人发现,不但连仅剩的粮食都保不住,安危也堪忧。
“我们……我们不能留下来了?”李遐龄听得懵懵懂懂,却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谢琰与李遐玉都沉默下来。长泽县城确实不安全,不可能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待上一个月。但,一旦出了县城,何处又是安全之地呢?往东去夏州州府?恐怕那里正是激战的战场。往南去宁朔县?长城关隘在这种紧要关头会让没有过所的他们通过么?往西去往灵州投奔祖父祖母?四处游荡的薛延陀人、突厥降部、马贼实在太危险了。
一瞬间,李遐玉竟生出“天下之大,无处可去”的悲凉之感。
废墟外,隐约再度传来悲泣痛哭之声,又有不知几座宅院被点燃了,冲天的火光与黑烟令侥幸躲过一劫的长泽县百姓们不禁心生绝望。日复一日的劫掠,薛延陀人来了又走了,突厥人来了又走了,也许还会有马贼趁火打劫——饱受摧残的长泽县城迟早会沦为一座只余尸首废墟的空城。
直到天色暗了,零散的马蹄声才从长泽县城四处汇集起来,往北城门处离开。
透过藏身之处的空隙,谢琰、李遐玉、李遐龄沉默地看着这群突厥人捆着数十幼童离去。或许是实在寻不着什么财物粮食了,他们只剩下掳人的选择。又或许,掳人本来就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昔年突厥人俘虏汉人作为奴隶鞭挞,如今他们大概不敢如此明目张胆,也不敢掠走可能认破他们身份的青壮男女。不过,这些幼童的下场,恐怕也并不会太好。无论男女,他们最有可能的便是被突厥人拿来与粟特人交换粮食,成为粟特人的货物,被带到西域或者更远之地贩卖。
“谢郎君,长泽县城被攻破,这群孩童好不容易才能活下来,却只能沦为奴隶?区别只在于,买卖他们的是同为大唐人的无赖儿,还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突厥人,或者尚未出现却仍在伺机抢夺的马贼?”李遐玉沉声问。物伤其类,她只要想到自己也险些沦为这群孩童中的一人,便觉得不寒而栗。
谢琰垂下双眸:“如今我们无能为力,连自保都只能勉强为之。他日,他日……”
“他日必将报仇雪耻。”李遐玉接过话,“谢郎君,咱们往西走,去灵州罢。长泽县城,已经待不得了。”与其躲在废墟里,日夜担心被人出卖,被人当作奴隶贩卖,倒不如出去搏一搏得好。毕竟,外头天地阔达,或许同样危机重重,却总有他们能躲避之处。
“好。我们且回去好生准备,连夜就走。”谢琰道。
三人钻出废墟,手牵着手往李家宅院而去。尽管他们年纪尚幼,尽管他们几日几夜间便经历了许多人从未品尝过的苦痛与悲伤,但他们仍然充满了勇气与希冀。然而,在瞧见已被烧得精光的李家宅院之后,他们却免不了呆愣在了原地。
“阿姊……”李遐龄眼眶红了,低声抽噎起来。
李遐玉也从未想过,自家的宅院居然会付之一炬。即使这个满地尸首的家,早已不复昔日的温馨,但她毕竟在此处生活了两年有余,留下了许多想起来仍让她倍觉幸福的记忆。如今,却连这座宅子都不复存在了。
谢琰看了姊弟俩一眼,低低一叹:“也罢。李娘子、玉郎,拜祭过李家世母之后,咱们就走。眼下咱们有粮食有钱财,一时倒也不必担心了。”
李遐玉回过神,垂首匆匆将眼角的泪光轻轻拭去,微微颔首:“咱们已经一日不曾吃喝了,将怀里的蒸饼吃了罢。”
三人在倒塌的耳房前跪地叩首,简单拜祭了孙氏,而后便躲在已经摇摇欲坠的正房废墟角落里,升起了火,将蒸饼与干净的雪水一同煮成了面糊汤,囫囵着喝下。蒸饼是白面做的,虽然不新鲜,但味道到底比清晨那半碗粟米粥好多了。三个孩子拿破碗吃着面糊汤,尽力保持礼仪,却因腹中太饥饿的缘故,仍是吃得有些急切。不过,因粮食实在是太少,他们就算是再饿也不能多吃,又将剩下几个硬梆梆的蒸饼收了起来。
之后,三人便分散在废墟里寻找些能用得上的物品,以备路途中所用。
李遐玉好不容易寻出半个照袋,以及几件尚未完全烧毁的粗布衣衫。这些衣衫、几个破碗、两袋粗面、一袋粟米,以及分散在三人身上的粳米、钱财,便是他们所有的行李了。与那些一无所有的流民相比,或许尚称得上有些家当,但钱财、粳米等物,却是绝不能轻易露出来的。
当他们踏出李家宅院废墟的时候,李遐龄边走边回首,目光中充满了留恋。李遐玉却强忍住了心酸,再未多看。谢琰见状,轻声道:“李娘子、玉郎,我们一定会再回来,安心罢。”
李遐龄点点头,李遐玉则道:“谢郎君,一路西去几百里,若你不嫌弃,我们不如以兄妹相称罢。你唤我元娘便是了,我和玉郎都唤你阿兄。以谢郎君待我们姊弟之恩情,足以当得起这一声‘阿兄’了。我和玉郎若真能有一位兄长,大约也不会比谢郎君更好。”以谢琰的礼仪教养,论出身,说不得还是他们高攀了他。所以,李遐玉并不曾想过当真认他为“义兄”,只是为了一路上更加方便安全而已。
听她唤着“阿兄”,谢琰心中微微一动,拒绝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在家中排行最小,底下并无弟妹,从来不曾当过兄长,也不觉得当别人的兄长有何特别之处。却想不到,头一次听人唤“阿兄”,竟然浑身上下无处不妥帖。
“好。”他答道,伸手在李遐龄头顶上揉了揉,浅笑道,“玉郎。”
李遐龄高兴极了,笑眯了眼:“阿兄!”他初次见面时,便对这位谢家阿兄很有好感。如今认了阿兄,比先生更亲近,自然觉得激动不已。
而后,谢琰又看向李遐玉,仿佛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瞧见了信任与依赖,顿时生出了几分豪气:“元娘。”思及七岁不同席的礼节,他略作犹豫,手在她头顶上轻轻拍了拍:“我们有缘共患难,只以兄妹相称未免太过生分了,不如就认了义兄妹罢。从今往后,你们便是我的弟妹。你不必将所有事都自己扛着,若是累了,尽管交给我便是。我虚长你几岁,又是郎君,一定会护住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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