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坐下。”柴氏道,“阿田,将夕食传上来罢。给憨郎、二娘准备些易克化的羹汤,不能太过油腻,免得贸然进了这种吃食,反而伤了脾胃。”她安排得很妥当,但到底浑身都透着寻常男子远远难以企及的威势,看起来并不容易亲近。
孙夏性情粗疏,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孙秋娘不过是个年幼的小娘子,看起来柔柔弱弱,就像孙氏一般,本能地对柴氏生出了敬畏之心。李遐玉不忍见她瑟缩的模样,便让她过来坐在自己身边,握着她的手道:“表兄、表妹,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一直不曾派人过来与我们传消息?月余之前,我曾遣部曲告知阿爷阿娘去世之事,你们可知道?”
孙秋娘细声细气地答道:“我们都知道。家里还为姑父和姑姑哭了好几场,阿爷已经打算好,带着阿娘、阿兄和我过来怀远县。”她口齿很清楚,看起来便比孙夏伶俐许多。孙夏听了,也用力点头道:“阿爷说过,冬至祭祖之后便动身!”
“那到底发生了何事?”李和追问道。
孙秋娘身子微微一抖,嘤嘤哭泣起来:“祭祖那一天……我们坐着牛车出了县城……一伙强人就举着刀冲过来……”想来她光是回忆便已经怕得狠了,说话间有些支离破碎,身体也不断地往李遐玉怀里缩过去。
孙夏虎目含泪,补充道:“那些人都是疯子,见人就杀!杀了人再抢东西,后来还闯进了县城!到处都是死人,我们俩被阿爷阿娘藏了起来,亲眼看着他们……偷偷把他们掩埋之后,我们不敢进县城,随着一群人乱走,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没有吃的,穿的衣衫也被别人抢走了。后来还是秋娘说,不如到弘静县来。”
“冬至是十一月初,如今都已经要到除夕了。”李和的脸色越发阴沉,“怀远县发生了这般惨事,居然没有人告知于我?!”他虽是武官,但好歹也是一府折冲都尉,在这弘静县中官职最高。怀远县就在弘静县之北,两县相邻,这么大的事,他居然分毫不知?!
“你冲着孩儿们大吼大叫作甚?”柴氏横了他一眼,示意李遐玉安慰吓坏了的孙秋娘,“也许是怀远县县令有意按下此事,也许是旁人当咱们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便并未前来打扰。”当然,无论如何,被他人隐瞒到这般程度,河间府的兵士、自家的部曲都需仔细整顿一番就是了。
这时,夕食已经传了上来。厨下特地给孙夏、孙秋娘准备了易消化不伤脾胃的吃食。两人虽然之前喝了些热羹汤垫一垫,但仍是饿得很,见了吃食便忍不住有些狼吞虎咽起来。李遐玉想起他们当初流浪时饥饿难耐的模样,心中不由得酸痛难当,便温声劝他们吃得慢些,别噎着。
谢琰、李遐龄默默地望着他们,心中都十分沉重。他们勉强用了一些吃食,便再也吃不下了。
吃饱喝足之后,终于从惊惧饿寒交加中缓过劲来的孙氏兄妹便显得很是疲倦了。李遐玉、李遐龄与谢琰将他们送回院子里去,一路上五人都依然十分沉默。孙氏兄妹对他们仍有些陌生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三人则都觉得,这一回那群丧心病狂的恶人,很可能就是一伙马贼。他们亲手杀过马贼,也曾被马贼追杀过,大抵对这帮人有些认识。但却从未料到,这群马贼居然如此猖狂,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民众,烧杀劫掠。
到得院子中后,谢琰、李遐龄送孙夏回东厢房,李遐玉送孙秋娘回西厢房。及告别时,孙秋娘忽然抱住她不肯放,嗫嗫道:“阿姊……我,我害怕,可以和你一起睡么?”她抬起首,一双波光湛湛、仿佛时刻都含着轻愁的眼睛与孙氏极为相似,里头却充满了恐惧惊惶与不安。
李遐玉看得心中大恸,轻声道:“好,有我陪着你呢,不必害怕。”
正院内堂中,柴氏与李和相对而坐,叹息不止。他们原以为生活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却不料又出了这样的惨事。
“憨郎年纪大些,住在一个院子中有些不合适。”柴氏道,“年后我便将第三进收拾出来,再把右路的大院子隔成三个院落。元娘带着二娘住在第三进,玉郎、三郎和憨郎住在一处。”
“随你安排就是。”李和叹道,“他们平日也很该多在一起,不能生疏了。”
“除了咱们,也只得他们兄弟姊妹几个互相依靠了。”柴氏接道。
☆、第二十章 怀远之事
怀远县所发生的劫掠杀戮事件事关重大,李和气怒交加,连夜派人将居住在弘静县城内的折冲府武官们都唤了过来。
折冲府是遍布大唐疆域的地方军事机构,其主要职责有两项:一为番上宿卫,即轮流派府兵前往长安担任宿卫之职;二则是番代征防,即轮流于所在地驻防戍卫,协助地方守囚维持治安,或者临时奉紧急军务出征等。河间府是灵州北部唯一的折冲府,番代征防的戍卫范围主要便是怀远、弘静二县。虽然按理说折冲府只防备薛延陀人或其他胡族叩边侵扰,但马贼肆虐之事说来也十分微妙,多少有折冲府戍卫警戒不利的缘故。
故而,李和愤慨的并不仅仅是此事牵连甚众、受害者众多,官府不但不通告四方、剿灭马贼,反倒按下此事不提——而是他作为折冲府长官居然被隐瞒了消息。今日马贼逞凶他一无所知,那他日薛延陀人再犯,他难不成仍是最后知道的人?!
他越想越是愤怒,提着一柄长陌刀便往外走去。
不料,谢琰却守在通往外院的月洞门边,见他气势汹汹走来,行礼道:“祖父,孩儿想跟在旁边听一听,不知是否合适?”此事他亦觉得十分蹊跷。这数十日内,前来李家吊唁的客人何其之多,却没有一人将真相告知李和,那怀远县县令如何能做到将消息瞒得如此严实?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此事?是谁打定主意要将李和排除在外?仔细想来,总觉得似有阴谋隐藏其中。
李和银眉倒竖,冷哼道:“想听便听!!”
于是,祖孙二人来到外院正堂内。李和大马金刀地坐在中间的胡床(靠背椅)上,将陌刀竖在旁边,虎目圆睁,炯炯地盯着大门处。谢琰知道那些武官住得有近有远,时候也已然不早,一时之间恐怕赶不过来,便试着转移李和的注意力:“祖父,薛延陀人劫掠夏州、灵州,为何朝廷迟迟没有反应?”
李和闷声回道:“竖子无知!朝廷怎可能没有反应?先时都督便已经传了信,说此次薛延陀人发兵二十万骑,直取阿史那思摩(李思摩)所在的定襄都督府。来灵州、夏州,只不过是为了扰乱咱们的判断,不教大唐边军去支援那些突厥人而已。突厥人果然不敌,连连败退,如今已经退守朔州城,早便往长安遣使告急了。”
朔州(山西)位于河东道北部,隶属代州都督府管辖,已是在长城之内了。这说明,位于黄河之北、阴山之南的突厥羁縻都督府定襄都督府已经陷落,连带地处关外的胜州也未能守住。在他们以为战事已经平定、生活恢复安稳的时候,遥远的河东道却依旧正在激战。一旦朔州失守,雁门关便告急,河东道其余州府如代州、并州等亦危机重重。
“如今朝廷定是已有安排。”李和道,“都督早已经开始征集粮草,几乎隔两日便会传来战报。只不过兵部符契尚未发到河间府,为了避免薛延陀人提前得知大军动向,所以我只能按捺不动罢了。”另外,他胳膊受伤,其实也不适合大张旗鼓回到军营里去操练兵士。不过,没想到,因种种缘故他不曾去往军营中,却被那些个胆大包天的人当成了瞎子聋子!
“想来,祖父出征之日应该也不远了。”谢琰道,“不知到时候孩儿可否随着一同去?”战况瞬息万变,李和很可能无法留在家中一同过年。而他心中亦跃跃欲试,想知道大军挥师出征究竟是何等雄壮而又何等艰险。
李和瞪了他一眼:“若不将你留下看顾家里的老弱妇孺,我怎能安心出征?!”
谢琰怔了怔,他原以为自己被拒绝的原因定是因为年纪太过幼小的缘故,没想到这位长辈却对自己寄予厚望。仔细想想,孙夏虽然年纪比他略长一岁,让他看顾家里却是太过为难他了。想到此,他突然觉得肩头的担子沉甸甸的。“祖父说得是,孩儿必会好好照料祖母和弟妹,翘首盼望大军得胜归来。”
祖孙二人说着话的时候,河间府的武官们已经陆陆续续到了。
河间府是上等折冲府,共计一千二百府兵。一府长官便是折冲都尉李和,位列正四品上;其下有左右果毅都尉辅佐,位列从五品下。一府共有校尉五人,均为从七品下;每个校尉率领旅帅二人,每个旅帅底下又有正副队正各二人。旅帅为从八品上,队正为正九品下,副队正为从九品下。
这段时间,李和在家中养伤,军营诸事便交给了两位果毅都尉处理。因时近年关,两人轮流前往军营驻守。此时右果毅何长刀正轮值驻守营中,左果毅郭巡则在家休息。其余校尉、旅帅、正副队正等也皆有轮值。
听得李和派人传唤,郭巡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何长刀是李和的亲信,跟随他已有二三十年之久,素来忠心耿耿。郭巡虽是从别处迁转而来,又是世家支脉子弟,却在河间府也待了好几年,如今对李和亦十分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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