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无边无际的疼痛当中,他依稀“瞧见”了什么。那是犹如水墨勾勒出的年幼少女,俏生生地朝着他微微一笑,令他怦然心动。他的乌眸轻轻动了动,心中忽然涌出了欢喜。这是他的阿玉,豆蔻年华时的她,在他眼中已是独具风华。原来,这便是他的记忆?疼痛便是他取回记忆的代价?既是如此,他愿意承受这些疼痛。他们之间的回忆——那些无论是痛苦或是美好的一切,都不该只有她一人记得。
年幼的少女翩然转身离去,他恍惚间想要追上去,却模模糊糊瞧见一张正垂首哭泣的脸。那是……那是谁?陌生而又隐约有些熟悉,且似乎已经并不算十分年轻了。然而,她哀哀哭泣的模样,却令他十分心疼——心疼?他居然会为一个陌生女子心疼?
“三郎!!三郎!”当李遐玉轻快地走进寝房时,所见的便是足以教她心肺俱裂的场景——谢琰身着薄薄的寝衣,倒在长案边,身上几乎已经被冷汗浸湿,脸色一片惨白。顷刻之间,她已经无法思考,本能地疾步走上前去,扶着他坐起来,而后小心翼翼地试了试他的呼吸。
幸而,他虽然浑身冰凉,却仍旧在呼吸,甚至于沉重地喘息着。于是,李遐玉立即将他扶到床榻边,给他脱下寒湿的寝衣,裹上自己的披风,而后将他塞进锦被中。同样大惊失色的还有几位贴身婢女。她们在最初的惊骇之后,迅速地回过神来,立即遣人去请医者,又有人赶紧去唤来李遐龄。
“三郎……”李遐玉摩挲着谢琰的脸庞,轻轻地呼唤着他。她几乎无法想象,若是她归来得稍微晚一些,他会不会就这样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地离开她。只要生出这个念头,她便觉得无比恐惧,拒绝去细想:“三郎……莫要离开我和染娘,求求你……”
“你既然已经归来了,就休想再离开。无论你去何处,都须得将我们都带上。”
“这几天,我实在不该让你独自一人……”她十分懊悔甚至于痛恨自己这些时日的作为。明知他身负暗伤,且须得是药王这等名医方能治好的暗伤,她却因他看起来暂且平安,并未着急地替他寻医问药。她甚至并未向杜皇后告假,专门陪他一段时日。
而且,明明他刚归家,明明能感觉到他想与她亲近,她心中却隐约还存着几分为文德皇后与先帝守孝的心思,故而以入宫为由回避了他的亲密。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她不该让逝者影响他们的生活——
不,这些都是借口!自他归来之后,她心中安稳了许多,也因王氏的步步紧逼以及前世之事盘算了许多,却唯独忽略了他!无论有什么理由,他都应该是她最重要的人之一,她怎么能如此疏忽?!
“都是我的错,三郎!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她心中充满了自责,一时间并未想过斥责婢女们——毕竟,他们二人从没有让婢女守夜的习惯。这些时日谢琰也并未将自己当成病人,她竟也忘了叮嘱她们格外小心一些。
“阿姊!!”李遐龄应当是从演武场上被唤过来的,浑身风尘就匆匆地赶了进来。当瞧见脸色惨白毫无反应的谢琰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用夕食的时候,姊夫还是好好的,为何如此突然便发作了?!”发觉自家阿姊已是不知不觉泪如雨下,他立即收敛了震惊的神色,低声吩咐仆婢:“可派人去请医者了?阿姊先前给你们的佛医与道医的名单呢?有没有住在怀远坊中的?”
“我仔细看过,怀远坊中并没有什么佛寺道观。”李遐玉哽咽着回道,拭去泪水,终究勉强控制住了险些崩溃的情绪,“本来已经想好了,这两天便陪着他去拜访那些身在长安的佛医道医,开始诊治。却不曾想,他的病情竟然如此之重。早知如此,便不该让他去走亲访友,应该早些寻医才是!!”
“阿姊不必这般自责!阿兄……姊夫病情发作,或许连他自己也并未料想到,你又如何能预料?”李遐龄冷静地宽慰道,“咱们怀远坊中那位医者,医术尚且不错,且令他先来瞧一瞧。如今坊门也打开了,咱们立即派人前去寻最负盛名的那位道医来家中诊治。阿姊得了真定大长公主的帖子,想来她应当不会断然拒绝才是。”
“听闻那位道医深居简出,根本不出道观。且她的辈分极高,又声名在外,恐怕是很难请她出来。不如赶紧铺设马车,将三郎带过去请她诊治。急病上门求诊,她应当不会拒绝才是。”在并未得到真定大长公主的名单与帖子之前,李遐玉便已经派人打听过这些长安城中的名医了,自然对他们的性情与平素行事也颇为了解。
“可是,姊夫如今……”李遐龄有些犹豫,“还能轻易挪动么?不如咱们先等怀远坊的医者诊治之后,再做打算?也不知那些部曲究竟是否找到了药王的踪迹!这都已经过去六七日了,崔家部曲不是曾找过他多回?怎么这一回却迟迟没有消息?”
“药王若是易寻,便不会是药王了。”此时,李遐玉倒是比他还冷静几分,“何况如今天候寒冷,南山泱泱,大概已经大雪封山了。药王本便是隐居在南山,眼下只怕是想出来也出不来。极有可能等到仲春雪融的时候,才能获得药王的行踪。既如此,咱们也只能寄希望于长安城内的佛医与道医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求医问药
因着主母渐渐恢复冷静之故,内外的仆婢们亦平静许多,皆各自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李暇玉又吩咐晴娘去瞧瞧染娘:“若是她醒了,便陪她顽些游戏,别让她过来内堂。注意约束其他人,莫要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她相信,谢琰也不愿女儿瞧见自己这般虚弱的模样,免得教她小小年纪生出什么恐慌忧惧来。耶耶好不容易归来,她也不可能承受再度失去他的结果。
待到侍婢们按照她的吩咐,或准备出行的马车,或去库房清点药材,或前去外院迎接医者,李暇玉亦越发镇定起来。李遐龄立在旁边,忽然问道:“阿姊,谢家可要派人去通禀一二?或者,只告知谢家大兄大嫂?”愈是相处,他对王氏愈是没有任何好感,私下给灵州去信的时候,也将他的所见所闻皆禀告了祖母柴氏。如今柴氏尚未回信,但素来宠爱阿姊的祖母会如何震怒,他已经能够想象得出了。
李暇玉自是不知,离开灵州之时他还得了柴氏吩咐的差使,垂首略作思索。她紧紧地握住谢琰的手掌,感受着他逐渐回暖的温度,有些艰涩地回道:“本便是我疏于照料,才使三郎病情发作却无人知晓……当然须得告诉他们。”至于王氏会如何愤怒,也是她应当承担的后果。但她若是想从她身边将三郎夺走,她却绝不能让她如愿。
李遐龄有些不赞同地摇了摇首:“我已经说了,此事与阿姊无关,阿姊又何必白白受累?那位世母可绝非心软之人,必定会借题发挥,阿姊何必将这个借口送给她发作?谁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她是长辈,谢家大兄与大嫂又如何能拦得住她——”
“阿玉……”仿佛听见了他们的争执,谢琰茫然而痛苦的双眸忽然动了动,缓缓地移到了床边的人影身上,意识渐渐恢复清醒。刹那之间,所有凝固的幻象都如潮水一般褪去,陌生的哭泣女子也渐渐地改变了形容,成为了犹带着泪痕与担忧的李遐玉,终于成为了他的娘子,他的阿玉。剧烈的痛苦在瞧见她的瞬间,也似乎平复了许多。
“阿玉……”他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这个名字,艰难之极。然而,吐出这个他心心念念的名字之后,已经不由自己掌控的身体好似也正在恢复知觉。这令他不由得放松起来——果然,他就应该待在她身边。只要见到她,头疼便能缓解,而她离开之后,就仿佛度日如年。他离不开她——至少此时此刻,不愿意离开她半步。
“三郎,我就在你身边……你觉得如何?”李遐玉含泪笑了起来,略有些惊喜地抚摸着他终于恢复温暖的苍白脸庞,“你可算是醒了,头还是疼么?且忍一忍罢,医者很快便来了。让他给你针灸,或是开个安神的方子,令你能够小睡片刻。待你病情安稳之后,我们便立即出门,去寻那位此前与你提过的道医。听闻她与崔家渊源深厚,应当会收治你……”
在谢琰的眼中,她的脸孔依然有些模糊,然而他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能够察觉她最细微的情绪与神态变化。她在担心,她在懊悔,她在恐惧,她在悲伤……原本,他最不希望她见到他发病,却依旧让她瞧见了——
他心中不由得长长地叹息一声,低声道:“寻医之事……由你安排即可。延康坊……只需告知……我发病了。前因后果,皆不必提。”便是告知大兄大嫂,也未必没有令他们心生龃龉的风险。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们一家的生活,又何必告诉他们这些细枝末节之事?
李遐玉姊弟并不意外他会这般说,不过两人却突然同时沉默下来。
谢琰很清楚,姊弟二人都觉得十分愧疚。然而,他却认为此事的过错全在于他自己:“只需如此即可。阿玉……与你无干,不必内疚……我累了,陪着我罢……”若非他什么也不提,甚至不告知他们其实每时每刻他都会觉得头疼,他们这些时日也不会做出那些安排。从今往后,便是为了她们母女俩,他也须得全心全意治疗这头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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