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你平安无事,实在是太好了!!”她与他相对而立,她泪盈于睫,难掩惊喜与激动,充满了重逢的喜悦。而他的反应却并未如她所预想的那般欣喜,竟隐约似有几分迟疑之意。她快步来到他跟前,伸手想牵住他的时候,他甚至退后了一步,似乎意在保持二人之间的距离。
李暇玉怔住了,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三郎?”她并未认错,然而他却为何——
立在她对面的年轻男子摘下面具,露出她朝思暮想的面容。然而,他的目光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充满了疏远之意。他仿佛打量陌生人一般,谨慎而又仔细地观察着她:“娘子认得某?”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充满了磁性,然而却并不似往日那般温柔:“某先前曾因重伤之故,得了离魂之症,并不记得过往之事。因随身带着的玉环上刻着两字‘云鹰’,故而师父以此为某之名,并赐字弘微。”
离魂之症?李暇玉难掩心疼之色,几乎能够想象出他当时遭受过何等的病痛折磨,面对这全然陌生的人世间,又该是何等的茫然失落。他一定想回到她们母女身边,却因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在外头孤独徘徊。
“云鹰是我的小字,你名唤谢琰,是陈郡谢氏阳夏房嫡脉,族中行三,故称谢三郎。”她的目光落在他系在腰间的玉环上:那玉环显然曾经碎过,却用金镶了起来,润白的玉环身上流动着或深或浅的金色碎纹,显得格外别致。“这玉环应当是你亲手所刻,想赠给我作为生辰礼。然而当时战况紧急,我们都一时将此事忘了。”
“谢琰,谢三郎……”自称“云鹰”的谢琰低低地念着这两个名字,心中仿佛涌动着什么格外令人怀念的情感。这一瞬间,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形容狼狈却依然令人惊艳的女子所言皆为真实。而她……他很想帮她插好摇摇欲坠的钗环,甚至想帮她拭去眼睫上的泪珠,想让她露出释然的欢笑,而非如今这般心碎的神色。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已是不言而喻。
☆、番外一 幽州云鹰(上)
离开那群唯利是图的粟特商人,离开那些高声谈笑说着胡语的游牧民,离开茫茫无际的漠北草原,离开黄沙千里的大漠,往南去——往南行,不断地南行——那才是他内心的归处,那才是属于他的故乡,那里才有他渴望见到的人。
病重昏沉之时,他隐约梦见了几张面孔。既有严谨得近乎凌厉的妇人,亦有温和浅笑的少年,更有依偎在他怀中的少女,与他小心翼翼搂着的襁褓。然而,当意识从沉沉浮浮中挣扎着醒来之后,他便忘了梦中那些人的模样。这令他难免有些失落,原来他不仅忘了自己是何人,来自何方,甚至连家人的模样也尽数忘记了。
不过,再一次从濒死中艰难求得一线生机,他仍有机会去找寻自己的过去与家人。无论他们身在何方,只需他依然活着,迟早还能再相见。故而,在安宁浅淡的药香中,他冷静地张开了双眼,淡然而又不失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中,而非一路行来常见的破旧帐篷。绘着水墨山水图的屏风前,一只青铜香炉正徐徐吐出青烟,旁边的矮榻一侧则放着一张桌案,案上是笔墨纸砚。墙上挂着字画,隐约还能瞧见屏风后的一角博古架与双陆棋盘。这是他无比熟悉的摆设,亦令他觉得十分亲近,仿佛他本便该身处这样的房屋之内。
或许,他不断地南行,就是为了寻找一间这样熟悉的屋子,听见他觉得熟悉而又放心的乡音。他绝非漠北胡人,而是……而是大唐子民。故而,便是重伤欲死,他也绝不能客死异乡,而是应当死在大唐的疆域之中,死在家人的怀中。
“你醒了?醒得真快。”一个稚气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他虽不算十分熟悉却能听懂的音调。他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一个大约只有五六岁的小童自屏风后走出来,捧着一碗药,来到床前。他的衣着打扮十分简单,然而气度性情绝非侍童之流。虽然年纪尚幼,亦是自有一种出自——高门世家的独有风度,令人越发觉着亲切。
“多谢小郎君送药。”于是,他拱手道谢。因长久不言语之故,喉咙发声极为艰涩,声音亦显得十分嘶哑。小童眨了眨眼,补上一句:“药也是我熬的。”他话中并无寻常孩童为了邀功而显出的得意之色,反倒是平淡得很,仿佛只是述说事实罢了。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道:“也多谢小郎君熬药。却不知,这究竟是哪位府上?”光是这间客房的精细布置,以及显然画技功力不浅的山水屏风,便可知救了他的主人家绝非常人。更何况这位小郎君的出身不凡,想来爷娘也绝非寻常人物。
“此处是幽州刺史府。”又有一男子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接着,便走出一位瞧上去十分年轻,然而举止气度都已经沉淀下来的优雅男子。他穿着一身藤黄色对襟大袖长袍,衣袂飘动之间,腰上挂着的金鱼袋格外醒目。鱼符是大唐官员的身份凭证,而装鱼符的金鱼袋则是三品服紫高官方能佩戴之物——
“承蒙使君相救,某感激不尽。”他几乎是本能地坐在床上,行了个叉手礼。想不到,他居然是被幽州刺史所救,而这位正三品的高官居然如此年轻。这般年纪便能成为服紫高官,意味着此人不但出身极高、家世显赫,且其执政一方的能力亦十分出众。说不得再过些年岁,便能成为执掌庙堂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这——亦是他的目标。
宰相是他的目标?原来,他也已经入仕?身上为何没有任何凭证?他究竟是何人?住在何处?过着怎样的生活?拥有什么样的家人?他们是否早已经心急如焚?又是否正在四处找寻他?又或者,他们以为他已经尸骨无存,正悲戚万分,日夜以泪洗面?
见他似乎有些恍然,幽州刺史在短榻上盘腿趺坐下来。趺坐并非符合礼仪的坐姿,然而他做起来却依旧优雅,且带着几分狂放之气:“阁下因伤情恶化倒卧在路旁,若非神医药王正在某家中做客,险些就救不过来了。眼下既然醒了,且神志清醒,应当并无大碍了。某一望即知,阁下的出身应当不凡,不知是何郡何望?”
他怔了怔,摇摇首:“某并不记得自己是何人,来自何处,亦不记得家人的面容。”
幽州刺史怔了怔,皱起眉。而旁边坐着的小童立即回道:“阿爷,这是离魂之症——原来师父所说的离魂之症,居然是确有其事。这位郎君受过重伤,故而一时将过往忘了个干净,许是过些时日便能想起来,许是一辈子也想不起来。师父若在,还能施药针灸。不过,他如今已经回了南山,幽州城内的医者恐怕都无计可施。”
幽州刺史微微颔首:“某也曾听闻,离魂之症很难医治。药王在幽州时尚可尝试一二,如今却没有法子帮你了。不过,你胸前所受的应当是箭伤,且绝非大唐的箭簇。你身上亦有许多利器造成的伤口,故而你根本不会是寻常人,或许是大唐远征薛延陀的将士亦未可知。”
“薛延陀?”他的神情略有些恍惚,心中再度涌起对这个“名称”的痛恨与厌恶。他喃喃着,用汉话与胡语说着“薛延陀”的名字。依稀记得重伤后首次清醒时,也隐约听见那些粟特商人说此名。后来遇见一群汉人将他从粟特商人手中买下来,也曾提过去见薛延陀人。因着他对薛延陀人充满了警惕,顺带也怀疑这些汉人绝非寻常人,故而便毅然离开了。
“那你可记得自己从何处而来?当初救你的时候,你似乎长途跋涉多时——”
“某……自漠北而来。”他一时不知用汉话该如何说,便提了几个胡语名字。幽州刺史仿佛也知晓铁勒语,颔首道:“果真如此。你应当是远征薛延陀时受重伤的大唐将士,跋涉数千里居然来到了幽州。不过,某犹记得,当时征发的兵士并无幽州府兵。主要是代州、营州、凉州的府兵以及胡兵,你应当是这三州之人罢。”
“多谢使君提点,待某病愈之后,便前去这三州找寻亲眷家人。使君的救命之恩,日后必将百倍报之。”不知为何,他心中却隐约有些失落,仿佛无论是代州、营州或是凉州,都无法唤起他的思乡之感。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这一个线索,他若不去寻访,便不可能获得更多消息。在辽阔的大唐疆域之中,没有任何消息,又当如何在茫茫人群内找寻家人?
“我与你既然是有缘之人,便不必如此生疏地唤我使君了。”幽州刺史微微一笑,“我名为崔子竟,因名须得避高祖之讳,入官场之后通常以字为名。我出身博陵崔氏二房嫡脉,故而觉得你绝非寻常寒族子弟,必是世家高门之人。不过,门阀士族通常以门荫出仕,考贡举者已是罕见,投军从戎甚至屡屡参战者更是凤毛麟角。故而,我越瞧你越觉得投缘之极,你也不必将我的随性之举放在心上。百倍报恩之语,亦莫要提起了。”
博陵崔氏?崔子竟?这名字与郡望出身,仿佛在哪里听过。他低声地重复着,忽然道:“五姓七家,书画诗赋策论五绝的崔子竟?”他似乎曾经使尽百般手段,搜集过崔子竟的字画,亦似乎曾经替某个人精心挑选过那些真迹。他们一同品赏字画,一同临摹,互相评点。那些精妙的言语仿佛仍在记忆中,但当他想要追寻的时候,却又如轻烟一般消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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