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染娘不喜欢,那咱们便走罢,回怀远坊去。”李暇玉轻声抚慰着女儿,命婢女们立即收拾箱笼行李。因着刚搬来两三日,许多箱笼都尚未打开,雨娘晴娘等侍婢的动作十分利索,不多时便将那些零碎的衣裳首饰以及笔墨纸砚、染娘的玩具都装了起来。
李暇玉便抱着女儿出了正房,经过正在受刑的两个婢女身边时,只停了停,淡淡地瞥了一眼。她身边的婢女都习武,气力比寻常男子还大上许多,不过是十来棍,便已经让那两人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因着平日里并不想沾染血腥,她便示意停下来:“给她们敷完药,便提脚卖出去罢。”
众婢皆躬身称是,接着便各自收拾起来。而这时,听闻仆婢禀告的小王氏已经匆匆赶到,行走间全然不见平日的淡然温雅。见李暇玉披着火红狐裘抱着染娘往外走,她忙上前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听闻元娘正在处置奴婢?还想提脚将她们卖出去?”她其实已经猜出来受罚的奴婢会是何人,只是眼角余光瞥见院内血流遍地的惨状之后,仍是禁不住惊住了。她身后的不少仆婢更是吓得瑟瑟发起抖来,还有人悄无声息地转身疾奔去报信。
李暇玉冷淡地回道:“听闻家中都是些世仆,故而阿嫂待他们一直十分宽容。不过,我却是眼中揉不得半点沙子的性情。她们不但仗着势欺侮我的染娘,甚至还诅咒三郎已经去世,按理说这样的贱婢便是生生打死也不过分。只是今日到底是除夕,不宜见血,便只得提脚卖出去,暂且眼不见为净了。”
小王氏怔了怔,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是好。将长辈赐下来的奴婢打得血肉模糊,且还想提脚卖出去——自从她执掌内宅以来,从未遇见过这等针锋相对之事。其实她心中很清楚,弟妇确实占着道理,那两个婢女仗着王氏在身后撑腰,举止着实有些张狂。若是寻常奴婢,弟妇的反应也不至于令人觉得过于激烈,然而这两个婢女到底是长辈所赐,好端端地占着道理也会变得毫无道理。而且,世家女的教养与儿媳并侄女的身份,亦让她无法说出任何不利于王氏的言语。
“此外,我听这两个贱婢说,如今谢家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三郎去世了。我倒想问问阿嫂,这种流言究竟是如何传出去的?当真已是人尽皆知?连朝廷都并未认为三郎已阵亡,反而封他为正四品的折冲都尉,自家人倒是都迫不及待地认定他已经死了?!还想让我与染娘给他守孝?!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日三郎若是安然无恙地家来,得知家人都认定他已经死了,不知又该作何感想!”
“此事……”小王氏有些词穷,“此事不过是误会而已。我并未听闻仆从议论,想来那两个贱婢为了脱罪也是随口一说。义之与我始终都相信三郎迟早会归家,若是听见这种流言蜚语,绝不会轻易放纵。”她当然很清楚,此事在谢家虽没有任何人明着提起,但王氏已然默认了。当初她听闻谢琰早便在灵州娶了寒门之女的时候,大为震怒,接连数日都将谢璞训斥得根本无法抬头。若非后来她认为谢琰已经去世,只留下染娘这一丝血脉,也不可能松口让李暇玉进门。
谢璞曾多次劝解她,谢琰不过是暂时没有消息,并未去世。然而她一向固执,一旦认定,任何人都无法劝服。若不是朝廷尚无追赠追封,她兴许还想大张旗鼓地给谢琰办丧事,为他立一个衣冠冢。甚至她还曾寻了他们夫妇商量,想将三郎谢澄过继给谢琰,不教他这一房彻底断绝血脉传承。因而,除去李暇玉母女之外,小王氏可能比任何人都期望谢琰能赶紧安然无事地归家,她才能保住自家的小三郎。
“阿嫂不必千方百计地寻理由解释了。”李暇玉冷冷地道,“我平生最恨的只有两件事:一则是谣传三郎的生死;二则是欺辱我的染娘。府中的奴婢将这两件都犯了,那我们母女俩又何必待在此处受人欺负?既然家中认为三郎已经去世,照看我们孤儿寡母大约也是瞧着我们可怜罢。其实也很不必如此,我们并非无处可去,往后便不必再劳烦阿嫂了。”
“元娘,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团聚,怎可因区区两个贱婢便就此骨肉分离?”小王氏立即急道,“况且今日是除夕,本该和乐融融地守岁过年才是。若你有什么话想说,不能等到年节过完,再心平静气地坐下来一同商量么?”
“都教人欺辱成了这般境地,我们母女二人连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多待,更别提守岁过年了。阿嫂若不想谢家连年都过不成,便放我们家去罢。”李暇玉接道,“我心中很清楚,阿兄阿嫂两位素来对我们真心相待,亦是确实想好好照顾我们。故而便是离开谢宅,我日后亦绝不会与兄嫂疏远,大郎二郎三郎与华娘也随时都可去怀远坊顽耍。只是,此时此刻,心中的忿恨实在难以平息,我与染娘还是归家更合适些。”
小王氏实在是劝服不过她,且她带的仆婢也完全阻拦不住那些只听命于李暇玉的婢女仆从部曲。这些人平素瞧着温和无害,如今却是满身煞气,寻常人仅仅只是远观便已是吓得双腿发软了,又如何敢阻挡他们?
李暇玉去意已决,便抱着染娘穿过园子,径直向外院而去。正当她们一行人要越过内院月洞门的时候,闻讯而来且勃然大怒的王氏已经扶着颜氏走近了。见母女两个不但身着火红的狐裘,且满面淡漠不驯之色,她怒斥道:“这便是你们李家女子的教养?除夕之日,将我给染娘的婢女打得遍体鳞伤不提,居然还敢断然离家出走?!这些时日教你的规矩,你竟忘得一干二净了?怎么偏偏没学着好?!”
“儿不愿待在一个欺辱我们母女,更诅咒三郎已死的宅子中。”李暇玉停下步子,回首遥遥望着她,“阿家的心思,儿委实无法理解。寻常的阿娘,便是儿子的遗体已经摆在眼前,也绝不会轻易相信他已经去世。而三郎眼下不过是行踪不明,阿家竟认定他已经死了。简直就像是迫不及待地希望他死——”
“住口!”王氏几乎是失控地高声喊道,顷刻间泪如雨下,“他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煎熬着生下来的!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儿!我难道不期望他还安安生生活着?!我难道不希望每日都能见着他?!一别十年,我竟连他一面都不曾见过!我心中难道不期盼他赶紧家来?!但他却受你们李家的蛊惑,竟然选择了从军!!若不是你,若不是你们家,我怎么可能失去三郎!三郎!我的儿!!”
“从军是三郎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选择。阿家无论是怨恨李家或是怨恨儿,都毫无道理。” 李暇玉的声音寒如冰雪,“陈郡谢氏当年的盛名,亦是先辈自战场上辛苦挣回来的。若非一战成名,最初籍籍无名的谢氏绝不可能与琅琊王氏比肩。若非家中男儿皆悍不畏死,上马可杀敌,下马便可吟诗作赋,谢家亦不可能为天下人所津津乐道。”
“三郎不过是继承了谢家血脉中对沙场建功立业的渴望而已。他才是真正的谢家人,与先祖一样豪情万丈。然而,在阿家看来,这却是歧途。”说到此,她倏然轻笑起来:“若是阿家当着祠堂中陈郡谢氏先祖们的灵位说出这般的话,想来那些先祖恐怕便在地下也会怒火冲天罢。先祖能做的事,后辈为何不能做?于陈郡谢氏而言,从军方为振兴家业的正道!”
听她拿谢氏先祖之事指责于她,王氏更是又恨又怒,浑身都气得发颤,大喝道:“如你这般不敬长辈的不孝媳妇,我陈郡谢氏也容不得你了!今日便是你不出谢家,我也定要将你赶出去!只要有我在,你便休想再登谢家之门!”
“求之不得。”李暇玉淡淡地道,“不过,不孝的罪名儿却半点也不敢认。这几日侍奉阿家,儿自认兢兢业业,连本该婢女做的差使亦是从不懈怠,更是并未生出丝毫怨言。然而三郎是生是死,此事却绝不能妥协。便是将今日这番争执传出去,身败名裂的也不可能是儿一人,陈郡谢氏的声名想来恐怕更为狼藉。更何况,儿还能请圣人与皇后殿下为儿做主。”
扔下这般毫无顾忌的威胁之后,她便扬长而去。
王氏望着她毫不留恋的背影,依稀竟忆起十余年前谢琰断然离去的时候。她目眦欲裂,一时间竟辨不清那究竟是生死未卜的儿子,还是那个教人无比痛恨的儿媳。急怒攻心之下,她一口气缓不过来,身体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共度除夕
除夕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李暇玉却愤而归宁,带着女儿染娘自谢家搬回了怀远坊李宅。觉得最意外且最欢喜的莫过于李遐龄了。他听闻消息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去怀远坊坊门外相迎。经思娘劝解之后,他才勉强按捺住内心的雀跃,守候在宅子门外,殷殷切切地一路将阿姊和外甥女迎回了正院内堂。
姊弟之间只简单地述说了前因后果,李遐龄尚来不及同仇敌忾、义愤填膺,仆从便赶来禀报说谢璞、谢玙兄弟二人正在门外。兄弟俩先前正在谢家临时设的祠堂中准备拜祭,接到消息的时候实在太迟,李遐玉已经毫不留恋地带着染娘离开了。此时小王氏、颜氏都守候在王氏身边侍奉汤药,故而谢璞实在无法,只得以长兄的身份匆忙地赶过来劝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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