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尽快让部曲将阿爷阿娘带回灵州来罢!每每想起他们孤零零地待在外乡,儿心中便觉得难受之极。都是儿不孝,不能亲手将他们带回家来。”
“祖母,我想阿爷、想阿娘了。”
“好,好,好。他们一定会归家的,你们放心就是了。”
柴氏见到孙女与孙儿之后,一时间亦是心情激荡不已。但她到底并非寻常老妪,虽是情绪大起大伏,一度落泪不止,却始终未曾忘记旁边尚有其他人。从康五郎遣来的仆从处,她已经大抵知道了李遐玉姊弟二人遇上驼队的始末。如今携着心爱的孙女孙儿,她便郑重地向康五郎、石氏道谢:“幸而有贤伉俪施以援手,救命之恩,我李家必不会忘。”
康五郎是极为知趣之人,忙不迭实心实意地推辞几句:“荒漠之中,任是谁见到三个孩童落难,都会出手相救。某也不过是做了该做之事罢了。”石氏也赶紧接道:“实在当不得郡君的谢意。奴还须得谢谢李小娘子与两位小郎君,一路行来帮了许多忙呢。”
“贤伉俪实在太过谦虚了。若说落难相救尚可称之为义举,将孩儿们护送归家便更可见两位之仁善。”柴氏笑道,“眼下已经到了弘静县境内,若是贤伉俪不嫌弃,便在李家小住几日,稍作歇息,如何?”
康五郎略作犹豫,颔首答应了:“打扰郡君了。”石氏亦是欣喜不已,与李遐玉交好固然不错,但能得这位四品命妇的青睐,便更是意外之喜了。当然,他们并没有挟恩图报的心思,仅仅也只是想结个善缘,往后也好有个依仗罢了。这也并非意味着他们待李遐玉几人毫无真心,只是粟特人一向重利,纯属本性而已。
略微寒暄几句之后,柴氏便弃了马,带着李遐玉、李遐龄踏上牛车。谢琰本应上前问候这位长辈,但始终未能寻着时机,见他们正要上牛车,忙上前相扶。柴氏瞧了瞧他,目光比方才和蔼多了:“谢小郎也上来罢。”
谢琰略作犹豫,颔首道:“是。”他始终觉得李家祖孙三人团聚,自己凑上前去有些奇怪。但到底是李家长辈的吩咐,他也不能违逆,遂答应了。
牛车是康五郎与石氏精心准备的,只李遐玉、李遐龄姊弟俩坐着自然宽敞。如今多了柴氏与谢琰,却显得略有些逼仄。柴氏坐于正位上,李家姊弟二人分别眷恋地倚在她身侧,谢琰则坐在她对面。
“晚辈谢琰,见过李家祖母。”谢琰顶着柴氏打量的目光,恭敬地行礼问候。
他那行云流水般的礼仪举止令柴氏双目微微一动,心中不断盘旋着“谢”这个姓。她是见多识广之人,虽说出身卑微,但也因过往经历的缘故,知晓之事比寻常官家主母更多了几分。其中,当然便有大唐诸一流世家的渊源起伏,以及它们如今的地位。
若以贵论,眼下当属山东郡姓地位最为超然。卓异者便是太原王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这五姓七家。其中,博陵崔氏隐隐为天下第一门户,却被今上以重修《氏族志》为名打压下去。而当今皇室自认是陇西李氏之后,却也有传闻他们其实是赵郡李氏支脉。
若以权论,则以有从龙之功的关中郡姓与代北虏姓更有实权。关中郡姓的豪门便是京兆韦氏、京兆杜氏、弘农杨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河东薛氏。而代北虏姓这样的胡人高门则既有北朝皇室元氏、宇文氏,又有当朝后戚长孙氏、窦氏,以及于氏、陆氏、源氏。
起于当年三国之东吴并雄霸东南的吴姓,都出自吴郡,以顾陆朱张为大,但却始终在长安没有多少影响力。因五胡乱华而随着东晋皇室过江的著姓则称之为“侨姓”,以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陈郡袁氏、兰陵萧氏为尊。不过,侨姓世家说来也十分高贵,如今尚在朝中的却仅有兰陵萧氏一门而已。盖因他们家在前朝出了一位萧皇后,如今又有开国功臣宋国公萧瑀支撑门户的缘故。
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说起来都是一等一的高门。提起世族,谁不知王谢?然而,当年在东晋风头一时无两,权倾天下,不知出过多少风流人物的王谢二家,却因曾被侯景大肆屠戮,人丁凋零,早就败落下去。在前朝与本朝当中,他们于仕途一道上亦并无任何拿得出手的人物。琅琊王氏还偶尔会与五姓七家联姻,多少有些存在感。陈郡谢氏却是就此沉寂,早已经是毫无音讯了。
“谢”一姓,其实并非什么少见的姓氏。但柴氏很清楚世家子弟的教养如何严苛,其礼仪风骨又是如何优雅。因而,谢琰举止虽尽量豪爽,却仍然遮不住他的出身。昔日光彩夺目的豪门子弟,如今虽然流落在外,却仍旧不减风度,也令她心生出几分激赏与怜惜。
“好孩子,你一路悉心照料元娘与玉郎,委实辛苦了。你小小年纪,便如此有担当,实在是不容易。”她放柔了声音,拍了拍谢琰的手。
李遐玉接道:“祖母有所不知,义兄武艺出众,又颇通世情。若非义兄相护,我们也不可能安然离开长泽县城,更不可能遇见康郎君、石娘子的驼队来到灵州。”而后,她便挑拣着说了谢琰为了回护他们,杀无赖儿、下厨熬粥、背着李遐龄带着她行走荒漠等事。自然,杀狼与马贼的事被她有意地略过去了。
李遐龄也补充了些谢琰如何教他射箭、做弹弓等之类的小事。说到动情之处,他难掩亲近之情,望着谢琰时,双目都是亮闪闪的。
谢琰虽然清楚,经过这一路的共患难,李遐玉、李遐龄姊弟二人确实将他当成了兄长,他也已经将他们视为嫡亲的弟妹。但是,三人之间并未说过什么情谊之类的话,他自是不知两位阿妹、阿弟居然如此尊重、喜爱自己,不禁心中大为感动。“我们既然是兄妹、兄弟,作为兄长,照顾你们便是应该的。而且,你们只顾着说我如何待你们好,怎么也不说说你们又是如何关心我的呢?”
柴氏见他们如此友爱,笑道:“谢小郎,老身既然是长辈,便称你为三郎罢。三郎,你已经是他们的义兄,那可愿意认下老身这个祖母?”她也并不提起正式结义亲之事,仅仅只是顺着孩子们的关系出言表明态度而已。毕竟,从谢琰的家世来说,顶级世族出身的世家子,未必会正式认寒门为亲。世庶之间那几乎不可逾越的鸿沟,她心中十分清楚。何况,李家还远远称不上权势滔天,能达到世族也不得不俯就的地步。
谢琰其实并不在意世庶之分,但想起那些个故人平素的做派,他不得不谨慎几分,以免牵累他与李家之间难得的善缘。于是,他便顺着柴氏的意思,向她行了稽首大礼:“祖母在上,请受孙儿谢琰一拜。”
柴氏含笑将他扶起来,李遐玉与李遐龄亦都高兴不已。
“祖母,祖父可安好?”思及自己进入灵州时听说的那些传闻,李遐玉禁不住有些担心,“听说薛延陀人也劫掠了怀远县,祖父可去参战了?不曾受伤罢?怀远县城眼下如何?”
柴氏道:“原来消息都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不错,薛延陀人的确劫掠了怀远县,但你祖父及时前往救援,很快便将他们赶跑了。那时,怀远县城并未被攻破,你外祖家亦是安然无事。至于你祖父,许是年老体衰不经事了,胳膊上挨了一箭,却是不妨事。”
李遐玉放心了些:“如今儿与玉郎都家来了,正好给祖父侍疾。”
“侍什么疾?”柴氏嗔道,“他素来皮糙肉厚,一刻都不得安闲。如今便是养着伤,还嚷嚷着要去夏州找你们呢。直到接到你们的消息,我才好不容易将他的念头掐灭了。都已经是老胳膊老腿了,可得好好将养一阵。也只有他还当自己仍是年轻的时候,真以为养几天,箭伤就能痊愈。眼下,他大概正眼巴巴盼着你们回来,也好寻些事情做。所以,你们也很不必理会他,更无须听他闲得无聊撩拨什么。”
李遐玉道:“正因如此,我们才很该侍疾呢,也好帮着祖母看顾祖父。若是有我们在一旁守着,祖母也不必担心祖父不会安安稳稳地养伤。”
柴氏沉吟道:“这倒是。还是元娘想得周到,就这样罢。”
李遐龄接道:“我和阿姊轮流去给祖父侍疾,阿姊单日去,我双日去。”
“你居然将时间都安排好了,还担心我不让你亲近祖父不成?”李遐玉笑道,戳了戳他的脸,又嫣然望向谢琰,“阿兄若是对战事感兴趣,尽管去问祖父便是了。他征战沙场多年,作战经验很是丰富,兵书也耐着性子读了几本。”
谢琰颔首:“不如我也跟着你们一同为祖父侍疾就是了。”
“你一个半大的少年郎,正是该每天都好好动一动筋骨的时候,哪里能拘着你去侍什么疾?”柴氏道,“就当是出门瞧一瞧这北地风光也好。你已经去了夏州,可曾来过灵州?就算来过灵州,可曾去过贺兰山、青铜峡附近?”
谢琰摇了摇首:“我从未来过灵州,祖母所说的贺兰山、青铜峡,也只是听闻过而已。”
“你便时常带着元娘、玉郎四处走一走也好。尤其是玉郎,恐怕这些灵州风物,他早就已经不熟悉了。”柴氏轻轻地揉了揉李遐龄的小脑袋,“至于你的叔父,我会让部曲去寻他。你若是一人孤身再前往夏州,恐怕十分不妥,我们心里也都会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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