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凶巴巴的女狱卒全都跪倒在地,似是称这人做大统领。
大统领目光冷冷,从这些女眷身上扫过,如同猎猎寒风毫不留情横扫着枝头最后几朵秋花。
金黄色的官袍!
大统领是什么官儿,居然能穿戏台上皇帝才穿的金黄色?
她的思绪并没有飞出太远,便被大统领的声音拉回来了。他的声音清凛得宛如碎玉断冰,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冯明其罪当诛,斩立决......其女眷家人黥面之刑,贬为官奴......”
后面的已经听不清了,大统领的声音被女眷的哭声掩没,老爷死了,她们也要被送走为奴为妓,更要在脸上刺上永不褪去的印迹。
所有人都在哭,就连一派坦然的郑氏也哭了。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只有阿紫茫然四顾,不意间,她的眸子撞上两道冷若冰箭的目光。
那目光从银色面具后透过来,竟似带了几分讥诮。
“冯明的女儿果然也如他那般狼心狗肺,亲爹死了也没有一滴眼泪!”
阿紫要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了,她现在是冯思雅,冯明的女儿就是她。
她张张嘴,想说自己是个冒牌的,可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只是几声嘶哑变调的声音。
她无奈地跪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大统领身边的那两个捧着托盘的人走过来,这时她终于看清楚了,托盘上放着的是用来给她们黥面的刺针和颜料!
第九章 惊马
那日黥面之后,郑氏被疯狂的陈姨娘用打碎的饭碗割得满脸是血,如果不是于妈和夏桂拼死护主,郑氏的眼睛就要被陈姨娘剜出来了。即使如此,她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却被划出几道深深浅浅的伤口,容貌是保不住了。
也多亏如此,郑氏和陈姨娘都没有被送去做营妓。几日后,被毁容的郑氏分到官宦人家做官奴,陈姨娘则送去了疯人塔,她疯了。
除了郑氏和陈姨娘,别人也全都走了,阿紫不太清楚她们去了哪里,她们都是贱籍,总归就是那两个去处,要么为妓,要么为奴。
女监里又关进来一家人,听说也是大长公主和沈驸马的党羽,如今树倒猢狲散,做官的男人是罪有应得,只是苦了这些老弱妇孺。
冯家的女眷只有阿紫和春纤还留在这里,听狱卒们说,身为尚未及笄的嫡小姐,又生得年轻貌美,怕是要给弄个最好的去处——教坊司!
自从崇文皇帝登基,便不准官员到青楼嫖妓,官员消遣只能去教坊,教坊里的官妓便是为这些当官的准备的。
“若是真去教坊,想来也不会让你接客,他们看你是哑的,顶多让你当丫头。”春纤握住阿紫的手,声音压得极低,轻轻安慰着她。
按以往的规矩,也只有被分到教坊司做官妓,才能带上一两个丫头,春纤没和那些丫头婆子一起分走,更印证了狱卒们的猜测,阿紫十有八九是要送进教坊了。
那日,随着刺针一下下刻在额头,阿紫的心也沉至谷底。她是冯思雅的事就像这刺青一样,再也无法改变。
额头的刺青已经不疼了,阿紫的嗓子也已痊愈,可她却不想说话了。正如春纤所言,真若进了教坊,当哑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她冲着春纤笑笑,笑得真诚,除了养母,春纤是对她最好的人了。
春纤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在她的印像里,阿紫是个呆愣愣的傻孩子,木然的脸上总是一片茫然。
夜已深了,隔壁女眷们的哭声终于被鼾声取代,全都睡着了。阿紫却睡不着,黑暗中,她大睁着双眼胡思乱想。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几岁,如今她连自己都不是了,稀里糊涂变成了另一个人。
村子里的白胡子老爷爷说过,世上生灵都是爹娘生的,墓园里的那条小黄狗,就是村东的大黄狗和花狗生的,就连小鸡也是母鸡孵出来的。狗和鸡如此,她当然也不会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可她的爹娘在哪里呢?他们该不会也像她一样,什么都不记得,甚至不记得有她这个女儿了吧。
她轻轻抚摸着额头的刺青,前几天新刻上去的,现在摸上去还会有点痛。
唉,现在多了这块刺青,爹娘会不会不认识她了,即使擦肩而过,他们也认不出她......
次日清晨,阿紫和春纤便离开了诏狱的临时女监,和另外几名少女一起,坐上一架简陋的马车,被送往教坊司。
这架马车可能是专门为囚犯设计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甚至没有车厢,就是一架平板车,少女们没有任何遮挡,被路上的行人指指点点。
她们和阿紫一样,额头上都有刺青,她们再也不是昔日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她们是犯妇,是官妓,就在刺青刻在脸上的那一刻起,她们便再也没有尊严。
少女们羞得面红耳赤,蜷缩着身子,把脸埋在臂弯里。只有阿紫,却抬起头来,好奇的东张四望。
这就是京城啊,京城的路好宽,长条青石板砌成的街道干净整洁,街道两旁的楼宇鳞次栉比,店铺彩帜飘扬,街上时而会有华丽气派的马车迤逦而过,京城的繁华是小小的庆远无法相比的,处处花团锦簇,富丽堂皇。
一家酒楼引起了阿紫的兴趣,“师徒私房菜”,这名字好特别,也好......熟悉。
阿紫还想再多看几眼,可她的视线已经被挡住了,一辆马车横冲过来,那马似是惊了,车马式急得大喊:“快躲开,快躲开!”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顿时变成一锅滚粥,行人纷纷躲避,匆忙中撞翻小贩的水果摊子,苹果梨子滚得满街都是。
有人惊叫,有人漫骂,更多的则是哭爹喊娘。
押送官妓的马车急忙向一旁避去,却又同另一架过路的马车并住了马头!
惊马已经冲过来,眼看就要撞到官妓的马车,那马却忽然拐了个弯,马车却一时无法拐过来,硬生生撞在官妓的马车上。
一片惊呼惨叫声中,阿紫忽然感到她被人拉了起来,那是一双手,而那双手就是从惊马的马车里伸出来的!
一切都太快了,阿紫甚至没有喊出声,她便离开了平板车,被那双手扯进车厢里。
马车没有停留,继续向前飞奔,惊马的速度太快了,不多时,便消失在长街尽头。
押送官妓的马车终于安稳下来,车马式是个年轻捕快,他一边整理驾辕一边听另外两个押车的骂骂咧咧,他们正想继续赶路,忽听教坊司来接人的婆子喊道:“怎么少了一个?”
少了的那个是罪臣冯明之女冯思雅,她是这群姑娘中最小的一个,方才还好奇地看街景呢,一转眼儿却就不见了。
春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刚才那惊马冲过来,奴婢只顾着害怕,没注意小姐......”
不好,那惊马有诈!
“有人劫走罪臣之女,快追!”
可是太晚了,哪里还有那驾马车的踪影,而那位冯家千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她的丫鬟,还在那里嘤嘤哭泣。
不过两日,京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上便贴满了告示——
抓捕冯明余党!
被人劫走一名官妓,这当然不算大事,只是眼下朝廷对大长公主的案子非常重视,被劫走的官妓是冯明之女,而冯明则是大长公主的党羽!所以是谁劫走冯思雅便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到底还有多少漏网之鱼,敢于在光天化日下劫走佞臣钦犯之女。
小捕快铁鹰是个倒霉蛋,他本是京兆府的捕快,昨日被刑部借调过来打杂,原以为这是个升迁的好机会,没想到头一个差使便出了差错。
他便是押送官妓马车上的车把式。
马车上的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个个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自是用不着重兵押送,除了教坊司来领人的婆子,负责押送的就只有三个人,一个车把式外加两个押车的。
以前刑部没有借人打杂的先例,只是这阵子刑部太忙了。
平安侯吴奔谋反,朝廷要肃清吴奔和他岳母大长公主的党羽,很多案子都是由刑部出文,皇帝内卫营负责抓捕。内卫营是皇帝的御用爪牙,他们还有另一个名字“暗影”。
即使是刑部,也不愿意和暗影打交道,因此眼下人手不够,刑部担心暗影借机把手伸过来,便从京兆府抽调捕快,铁鹰便是这批借调的捕快之一,当然也是最倒霉的那一个。
铁鹰是孤儿,他从小的梦想便是进六扇门当捕快,在京兆府一年了,就是做些帮老太太找鸡找鸭的小事,好不容易能来刑部当差,虽然是借调,可他的一条腿已经迈进六扇门了。
眼看着理想就要实现了,却又发生这样的事,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被扫地出门去做平头百姓,要么就把那个叫冯思雅的小官妓抓回来!
铁鹰站在告示前,看着上面的画像,这画像还是根据春纤的描述画出来的,据说相似程度达到九成九!
这幅画像已经看了很多次,铁鹰自信已将这张脸记在脑子里,他一定要找到这个冯思雅,将她绳之于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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