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一认得他,前阵子击鞠赛庆功宴上出现过的昔日同窗,谢翛。用李乘风的话来说,谢翛身为那日出场的骑手,也是供她李淳一挑选的成婚对象之一。而如今谢翛被安排来做她的卫兵统领,别有用意,但很有趣。
谢翛再次同李淳一作揖,只简促交代了他的护卫任务:“末将奉陛下之命护卫殿下安全。”他手下的兵上千,然平日里派遣过来守卫别业的,只可能是极小的一部分,但对李淳一而言这已经足够。
李淳一颔首,又听内侍道:“殿下借一步说话。”李淳一随他走到边上,内侍道:“制科在即,诸事都需筹措,陛下又十分重视此次制科,需得可信有能之人督办,因此欲挑选殿下担纲此事,旨意很快会下,老奴今日先与殿下知会一声,望殿下有个准备。”
此人是女皇近侍,李淳一遂恭敬一揖:“有劳中使。”
内侍躬身:“老奴告辞。”他言罢抬首瞥了眼李淳一的神情,这才不急不忙离开了别业。
而谢翛身为堂堂四品中郎将,不可能屈尊日夜守在此地,他因有其他要务在身,遂留下一队卫兵,与内侍一道走了。
务本坊别业再度平静下来,连雨也停了,庭院里涌动着风,李淳一拢拢袖大步往后院行去。
朝臣的选拔素来是女皇的一块心病。科举难兴,门阀世族仍把持着实际权力,朝堂中缺少新鲜的血液与更合理的制衡,女皇一人对抗世家的力量,也是精疲力尽。
屡次增开制科,然选拔上来的新贵们,却仍难进入帝国核心,能封相者,更是凤毛麟角。这样一来,新晋士族自然也就没法与强大的门阀所抗衡,势均力敌无疑是痴人说梦。
此次女皇要她督办制科举,是考察也是利用。李淳一抬头看一眼灰蒙蒙的天,推开门恰看见衣冠不整的宗亭。
“宗相公。”她关上门,却不往里走:“在本王这里请着好衣冠,这副模样实在太放荡无礼了。”
宗亭刚睡醒起来,坐在案前懒散撑着下颌看李淳一抄的书,很是不以为意:“殿下心里充斥着男色看到臣这样才会觉得放荡,这是殿下的问题。臣既然不能出门,为何不能随心所欲呢?”他言毕眸色变了变:“殿下的字迹变了许多啊。”
她原本是同他学的书法,字迹与他十分接近。但许多年过去了,她的字迹完全像是另一个人的,这些年又是谁教她书法、让她刻意抹掉之前的痕迹呢?
他抬首看她,只见她走过来,在案对面坐下。她伸过手,夺过他手里的书卷置于一旁:“本王收留相公,但并不希望相公随意乱翻。”她将书卷收拾了一番,霍地站起来,俯身越过长案,伸手抓住宗亭敞开的前襟,倏地合上压紧:“本王不要看你的胸。”
宗亭抬头看着她,两边唇角缓慢弯起来。她的手不太暖和,隔着单薄衣料压在他胸前,语声里藏着克制,有几分恶狠狠的意味,但很可惜吓不到他。
“袒胸而已,殿下反应就如此激烈,殿下给的这只金丝笼真是不太好待哪。”他先前听宋珍讲起“金丝笼”,才意识到原来在李淳一心中,是将他囚禁起来了。
他笑,她也一脸平静:“是相公自己偷懒欺君罔上,不得不寄人篱下。倘相公不听话——”她略弯了下唇角,眸光中闪过一丝久违的狡黠:“就勿怪本王翻脸不认人了。”
“无情无义。”宗亭甘之如饴地说。
“相公作茧自缚,将软肋让给人捏,怪不得别人。”她言毕松手直起腰,忽转过身往外去,打开门,一只乌鸦就停在庑廊里。
她俯身将它抱起来,从它腿上解下了信筒,同时放它离开。
禽类一跃上天之际,宗亭敏锐意识到方才这只乌鸦并非李淳一豢养的那只。那会是谁的呢?还有谁会和李淳一有一样的爱好,豢养乌鸦呢?
他敛眸收笑,是贺兰钦吗?
?
☆、【一三】贺兰钦
? 尽管贺兰钦的乌鸦已经现身,携来的字条也是出自他之手,但这位老师仍没有透露行踪。李淳一猜他眼下极有可能在京畿附近,但无法确定他就在长安,更不知他到底为何离开江左到京中来。
李淳一收了字条,转身回屋。刚坐下来,宋珍便敲响了门:“殿下,该用晚饭了。”
“进来。”李淳一移开案上条陈与书卷,宋珍推门而入,低头将漆盘放下,始终当坐在另一边的宗亭不存在。他布置妥当一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菜肴冒着热气,在秋雨刚尽的傍晚显得格外温暖。一盏灯幽幽燃起来,屋外传来断断续续的秋虫声,杯碟碰撞,筷勺起落,晚饭进行得十分顺利,不过李淳一很快就放下了碗筷。一碗胡麻粥吃干净,蒸饼只掰了半块,她擦完手,抬头看宗亭用晚饭。
他头发未束,套着荼白道袍,露出半截小臂,姿态一如当年的挑剔和倨傲,十分欠打。倘若官袍未加身,他又会过着怎样的人生?可惜这设想毫无意义,出身决定了他现在的路,身为宗家嫡长房唯一血脉,哪怕他自己没有入仕打算,家族也会将重担移到他肩头。
他祖父宗国公将他管得极严,自小不准他乱与旁人交游,整日生活不是读书便是听先生讲课。他接受的是贵族教养,皮相温润看起来很合规矩,但他能跟少年李淳一为一张桌子撕破脸,实际是很不讲道理的人。
他吃到最后,忽然掰开饼取了张字条出来,当着李淳一的面阅毕,抬眸看她:“中书省已发敕,贺喜殿下,代陛下主持制科为大周招揽贤才。”内侍才刚刚来传过话,他却已了如指掌。其可恶与危险皆在于此——消息通达,事事透着处心积虑的盘算,却皮相坦荡无害,好像全是真心。
以理智看他,李淳一脑海里全是防备。但若用心来看,她随时都可能动摇。于是她问:“京城有什么事能瞒过相公吗?”
“有,臣不关心的事。”
她瞥一眼那被塞了字条的饼。他要做这样的小动作没问题,但又为何要当着她的面?是想告诉她“臣什么都不会瞒着殿下”吗?真是不可信又嚣张到了极点。
还未等她做出反应,他霍地起身,自在舒展了在屋中蜷了一天的身体,径直走去屏风后,手指探进浴桶中一试,道了声“水不烫了”,便自行宽衣沐浴。屋里响起水声,李淳一本要起身离开,但想想这是她的卧房,自行离开简直毫无道理,于是单手撑额,翻阅条陈。
夜幕悄然落下,灯苗飘摇晃荡,案牍已无新事,而水声也尽了。李淳一撑着额头昏昏欲睡,忽闻得屏风后响起宗亭的声音:“臣忘了拿换洗衣袍,能不能有劳殿下递来呢?”
昏昏沉沉的李淳一被他语声惊醒,坐正了身体一本正经道:“不是有换下来的旧衣袍吗?相公就暂委屈一会儿吧。”
她明知宗亭爱干净到挑剔,却偏偏挑这样的话讲,于是顺利挑衅到了宗亭。宗亭道:“殿下不送来,臣无计可施便只能光着出去了。”且语毕水声乍响,实乃说到做到之辈。
李淳一闻声倒不至于慌不择路逃出门去,只起身镇定说道:“相公等一等。”她扫了一圈,终于寻到一只陌生箱子,打开来取了一件单袍,鬼使神差地低头贴近了嗅一下,袍上也是有些淡淡桃花香。
她好奇地低头翻了翻,摸到一只铜香球,又迅速放了回去。当朝男人用香千奇百怪,花样丝毫不逊女子,但用得合适妥当的却不多。花香多柔媚,桃花也不例外,且尤其粉嫩,多是少女妇人们的最爱,不过一个男人用此香就十分稀奇了,更稀奇的是,李淳一从没有觉得他用这香突兀奇怪,反觉得说不出来的合适。
她骤敛回神,捧着单袍绕过屏风,将其搁在浴桶旁边的矮架上,双手忽撑住浴桶边缘,盯住黯光中的宗亭,一句话也不说。宗亭弯起唇:“殿下是在打量臣的体格与从前有什么不同吗?”
“非也,我在想相公方才那声‘贺喜’是真心呢,还是客套假意?”、“当然是真心,殿下此次得到的可是招揽贤才的实权。”、“开制科招贤才没错,但宗家对江左士族的姿态一向很差,相公竟是例外?”、“说实话臣也很讨厌那些酸腐文士,但殿下既然需要他们的力量,臣绝不会下绊子。”
他信誓旦旦刚讲完,李淳一忽地握住他搭在桶沿的手:“好,不要食言。”湿漉漉的手被她握住,宗亭想被她再攥紧些,可她却很快就松了手。就在他略略失落之际,那只手却出其不意探入水下戳了戳他结实的胸膛:“相公体格是比以前好了。”她弯唇一笑:“不过水冷了,不要着凉。”
她言罢绕出屏风,外面火光猛跳,宗亭觉察心似乎也被带着晃荡了一下。待他换上衣袍,李淳一已是潦草洗了脸睡下了。她在洗漱一事上真是一贯懒惰,长大了也还是老样子,实在无可救药。
她睡得十分霸道,几乎占去了半张床榻,外侧还栖了一只乌鸦,以至于宗亭无处可眠。宗亭抓过抢占地盘的乌鸦,乌鸦瞬时低鸣一声,李淳一闻声动也不动,仍侧身朝里背对着他,无情无义地讲风凉话:“相公就睡地上吧,何必同一只黑禽计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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