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起身,朝悬崖的方向走去,堪堪停在了悬崖边上。
她垂眼,悬崖下深不见底,沉黑一片,似能吞噬万物。
“这世上,真的有我做不到的事。为什么不等我来……”帝梓元闭上眼,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中滑落,滴在雪地上,溅出纷繁之景。
“为什么不等我来,我都听见了,韩烨,你对我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为什么不等我告诉你,我不怪你了,我们之间不是死局了,为什么不等等我……”
帝梓元这一生,永远都会记得两句话。
当年的临西河畔,韩烨曾对任安乐说——
我对一个叫任安乐的女子动过心,但我这一世都会护着帝梓元,任安乐,这句话,你永远都要记住。
很久以后的漠北邺城,韩烨对着重伤昏迷的帝梓元说——
梓元,这辈子,我最感谢的就是皇爷爷那道赐婚圣旨,你是我韩烨昭告天下、世人皆知的东宫太子妃,这一世,我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韩烨这一生想说的话,终究说出了口,可他却永远都不知道。
那个他守候等待了一生的人,早已爱上了他,原谅了他。
他到死都以为他们是死局,却不知,他早就亲手解开了他们之间的这场十年死局。
这世上唯有生死能化解生死。
但,也唯有生死让人穷极一生都无法跨越。
帝梓元,终究错过了一生所爱。
这世上,再也没有韩烨。
嘉宁十八年。
大靖太子韩烨亡于云景山。
第四十九章
嘉宁十八年春,北秦东骞举国来犯的西北之战终于画上了终点。
云景城一战后,北秦铁骑耗十之六七,三年内无再战之力,与此同时,施峥言统御的东军驱东骞军于大靖国土外,奠定了东境国界线的胜利。
但于大靖而言,这是一场惨胜。二十万将士八万百姓亡于此战,数十座城池沦于战火,非数年之力不可恢复。戍守边疆二十年的老帅施元朗护军献而亡,大公主安宁守青南而死,太子韩烨夺云景而殇。
这是一场大靖震慑云夏大陆的大战,也是大靖立国以来最惨烈的一场战争。
兵乱之灾,无论输赢,这场战争三国之中没有胜者。
云景之战后北秦东骞送来降书,愿割城以平息战火。春末,三国在大靖军献城议和,施峥言受令接两国降书,并以这场战争的胜利重新划分了三国的国界线。
而此时,因西北之战名震云夏的大靖靖安侯君早已返回了中原。
战争的结局和储君战亡的消息是同时被送回帝都的,自那天起,整个王朝似乎都陷入了一场静默。
大靖王朝的继承人没有了,以太子韩烨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和皇室子嗣凋零的现状,这个现实的隐忧堪比两国入侵江山倾颓。
大雨倾盆不灭整整三个月,覆了整个帝都。
大靖王朝建朝以来最大的一场胜利和储君的丧礼都是在这场仿佛下不完的大雨中度过。
出乎所有人意料,储君的丧礼由宗室中最德高望重的齐王一手操办,却缺了最该出席的两个人。
天子嘉宁帝,靖安侯君帝梓元。
靖安侯君自班师回朝的那日起便以久历战场顽疾发作为由休养在侯府,不入朝,不参拜,不迎客,不出府,太子丧礼依然。
至于天子,太子战亡的消息送来的那日,天子哀恸过度昏于后宫,太医院忙活了三日才把嘉宁帝救了回来。自那日起天子卧病乾坤殿,连三日一次的朝会也是右相主持。
天子病重,储君战亡,皇室内只剩一个无外戚支持刚满三岁的十三皇子韩云,对手握权势的勋贵外戚而言,这时的从龙之功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但本该风起云涌的大靖朝堂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和与安静。
无他尔,入西北之前帝梓元已拥文臣赞颂,一场西北之战后救国救民的帝家军更是得三军拥护,如今满朝文武提起不计前嫌派兵御敌的靖安侯皆赞不绝口崇敬有加。若不是太子韩烨忠烈护国,怕是帝家声势早已越过皇家。
更何况西北之战后戍守边疆的将士战亡二十万有余,边塞不少城池缺兵防守,帝家二十万大军除十万回守晋南外,剩余十万尽数留在了西北各城。帝梓元回朝前在军献城颁下了这道军令,此举无异于将大靖西北诸城的兵权独揽于手,消息传回帝都时嘉宁帝已卧病在床,纵满朝哗然,却无人敢在这件事上触靖安侯威势,况天子对此事始终未有半句指责,甚至在养病之中还颁下了唯一的一道圣旨。
靖安侯君忠心护国,功在社稷,赐食邑万户,黄金万两,可见皇族而不跪。
帝家已是一等侯爵,在权位上已封无可封,这最后一道谕令便格外令人遐想。
大靖王朝立国史上,有此等殊荣的不过两人。二十年前和太祖创立大靖的帝盛天,二十年后战退北秦守住边疆的帝梓元。
云夏帝制等级森严,君臣有别,见皇族而不跪,分明是等于告诉群臣,对韩家皇室而言,靖安侯君已不再是普通的朝臣。
独占晋南,把持西北军权,得文臣武将拜服,虽如今的帝家早已无需嘉宁帝承认,但天子的这道圣旨还是将帝家的声势推至了顶峰。
在皇室势微帝家如日中天的现在,虽帝梓元称病休养在府,但她若无异动,也没人胆敢越过帝家去妄言储君之位。
更何况,任是谁怕都知道太子对于靖安侯君而言,并非只是储君那么简单。
当年天下侧目的两族国婚,太子执着十年的东宫空悬,靖安侯君任安乐时的嚣张求娶,西北之战的并肩作战,牵牵绕绕这些年,太子之于靖安侯君的重要,端看靖安侯君这三个月的闭门不出便知道了。
因着天子和靖安侯君的忌讳,在云景山战死的太子韩烨几乎成了满朝上下不能提的禁忌。
又是半月,大雨渐止,夏至,帝都只下着淅沥沥的小雨,天气渐暖。
靖安侯府。
苑琴送走了一群前来拜访的大臣,正巧看见温朔骑马而来。她看着不远处剑眉朗星的少年,神情略有复杂。
天子脚下,皇城重地,即便是一般侯爵也不敢策马奔驰。温朔从西北回来后锋芒毕露,以雷霆之势毫不避讳地将一干东宫属臣收于麾下。那个两年前在太子庇佑下只知道附庸风雅踏马吟诗的纨袴少年,终是再也不见了。
烈马长嘶一声,温朔把缰绳抛给门口的侍卫,提着一盒糕点朝苑琴走来。
“呐,一品楼的折云糕,刚出炉的,苑琴,快尝尝。”温朔自然地把糕点盒递到苑琴面前,打开盒盖就要献宝。
苑琴朝一旁憋着笑的侯府侍卫看了一眼,脸一红,转身朝府内走去,“大门口成什么体统,进来吧。”
两人打打闹闹了一路,入了后府书院。苑琴朝没心没肺的温朔看了一眼,低声开口:“温朔,你如今掌着东宫属臣,成日里往侯府跑,陛下那头……”
果不其然,提起这些,温朔眉目一肃,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这些人是殿下托付给我的,与他何干。”他话锋一转,朝书院里的书房走去,“姐姐她这两日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公子昨日来了一趟,陪小姐说了会儿话,小姐多醒了一个时辰。”
三个月前帝梓元从西北回京,一身是伤,头一个月,几乎很难有醒过来的时候。靖安侯君顽疾复发休养在府,其实是句实话,只是朝中无人去信罢了。
书房的门半开,温朔停在门口,仿佛怕惊醒房中的人,不再踏进一步。
“你先叫醒小姐,我给她端药过来。”苑琴朝他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苑琴的脚步消失在回廊转角处,温朔望向房内,眼底划过一抹难以言喻的痛楚。
窗下躺椅上浅睡的人一身晋衣,神态安宁。
唯有一头及腰黑发,肩以下,尽白。
温朔的目光在帝梓元雪白的发尾上一晃而过,吸了口气,压下喉底的哽咽,移过发红的眼。
温朔永远无法忘记三个月前的那一幕。
天地化为一端,风雪把云景山掩盖,帝梓元一身是伤独自留在了云景山巅。
后来他放心不下上山寻她,再见之时,不过三日,她肩下之发,已化雪白。
那一双黑瞳淡漠冷澈,仿佛世间一切魑魅魍魉,再难憾她分毫。
那一眼回望里,温朔明白,当年肆意张扬的任安乐,疆场上热血沸腾的帝梓元,都不在了。
从此以后还剩下的,只是那个肩负着帝家和天下,守着故去的安宁和太子嘱托的靖安侯君。
温朔这一世若有什么拼尽全力也想去挽救和弥补的事,就是那日在云景山上,如果那个跳崖战亡的人是他,不是太子就好了。
他的姐姐和太子,尽了半世努力,不该是这种结局。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来?”
慵懒的声音在房里响起,温朔抬头,才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帝梓元已经醒来,身上的薄毯掉了半地。他藏好眼底的情绪,脸上挂满笑意走上前,“刚到,姐,你醒啦!”
温朔拾起薄毯为帝梓元盖在膝头,坐在她身旁。
帝梓元朝窗外看了一眼,“这雨倒是下的没尽头了,也不见有歇的一日。”她淡淡感慨的半句,望着窗外的雨滴半晌,突然开口:“如今东宫如何了?”
温朔一怔,这是帝梓元回京以来头一次提及东宫之事。他神情一敛,露出一抹郑重,“东宫属臣十二人,两位尚书,三位侍郎,七位侯爵世子已尽归于我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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