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意欲为何,只是我平生最不耐两种人,一乃挑拨离间之人……”帝梓元淡漠抬眼,看向连澜清,“二为背信弃义忘恩负义之徒。”
帝梓元的话掷地有声,连澜清迎上这双睿智而通透的眼,嘴唇紧抿,沉默着不言半句。
话罢,帝梓元反身跃上莫天的马匹掉头离去。
梓元这话分明意有所指,韩烨疑惑地朝连澜清的方向望了一眼,领着十位准宗师调转马头离开了五里亭。
马蹄声渐远,连澜清叹了口气,从马上跃下朝地上躺着的莫天走去。
陡然,一道亮光夹着凌厉之势从天际划下,连澜清连退两步,朝梅林中望去,一把长剑伴着厉风径直插入在莫天前方,挡住了他的去路。
天已大亮,恰在此时,今日头一抹鹅毛大雪伴着晨曦之光从空中落下,雪花散落在锋利的长剑上,被横空劈成两半,天地之间更添冷寒之色。
一道素白的身影迎着风雪从梅林深处走出,逆光下,她的容颜瞧不大真切。
银白的长剑发出清越的声音,脚步声熟悉如斯,连澜清迎着光,无需去辨便知来者是谁。
难怪帝梓元要将自己阻在五里亭,原来是为了她。
连澜清突然想起,十一年前他在大漠深处被那孩子救起留在君府养伤,一躺半年。她知他无聊至极,伤愈后带他出府游玩,来的就是这方梅林。
那也是深冬,可那日即使他被冻得腿脚僵硬,却依旧觉得温暖。
这十年,她的笑容和信赖是他背负血仇的人生里微一的慰藉。
他对莫天说了假话,四年前,他若执意,本可推掉和君家的婚事。
他明明不是秦景,故土家国里有他的骨血亲人和自小订婚的女子。他为复仇而来,原就不该有任何羁绊牵挂。可他舍不得,舍不得她嫁作别人妻,哪怕只是曾经能与她缔结姻缘,都让他甘之如饴。
四年前施元朗问他可愿取君玄,他点了头。
可终究,他毁她君家百年名声,害她一世幸福。
连澜清抬头,看着大雪中缓缓走近的女子,眼底深处满是涩然。
君玄,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如果,你知道的时间不长就好了。
秦景还活着,对你而言,怕是不如早就死了,对不对?
第三十一章
五里亭数百米外,一处山谷下,疾奔的韩烨勒马停住。
“吉利,你和五位先生继续向前,一路朝东而去,一日后再回程。梓元,我们弃马,连夜绕过湖山赶回潼关。”
韩烨挥手让众人弃马。除了帝梓元,其他人皆一副疑惑的模样,连那十位孤傲清冷的准宗师眼底也露出些许不耐。
“殿下,这是为何?来时归西将军说过,上个月虎贲营的将士发现了一条小路,我们只需半日便能抵达潼关。湖山山路料峭,终年积雪,不甚安全。”吉利担忧道。
“连澜清若是个简单角色,又怎么能在一年内统帅三军,和鲜于焕平分秋色,你们往后看。”韩烨摇头,朝北秦马匹踏过的路指去。
草丛上被马踏过的地面上不露痕迹地零星散着一道细小的银米分,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他定然遣了擅长隐藏行迹的细作跟在我们身后,如果踏着这几匹马回潼关,日后的行军路线会被他们摸得清清楚楚。连澜清恐怕早已将我和梓元不在潼关的消息传到边塞诸城了,我们必须及早赶回。”
“殿下,奴才明白了。”
吉利知道战场上情势紧急,肃然领命,也不多话,带着五位准宗师朝东方疾驰而去。
韩烨从马上跃下,朝帝梓元伸手,“梓元,下马,我们上山,绕过湖山回潼关。”
“不用了,你回潼关便是,我回青南城。我已出来十日,晋南的军粮想必已经运到,我要亲自护送这批粮食过虎啸山去邺城,否则苑书再难守一个月。”帝梓元回绝,调转马头欲走。
韩烨忙拉住帝梓元的袖摆,“不可,此处地境还在北秦巡视范围内,你一个人太危险了,跟我回潼关,绕境内而回,虽然慢几日……”
“有何不行?”帝梓元打断韩烨的话,声音一扬,“屯兵数万的军献城我都闯了,还怕这边境两军的交锋之地?倒是太子身系三军之危,还是在诸位高人的护送下速回潼关吧。”
“梓元。”帝梓元显然为军献城一事动了真怒,韩烨听出她话语中的嘲讽淡薄,却难说出一句辩驳的话。
远处马蹄声响起,一骑青衣飞驰而来。
两人望去,正是受帝梓元令拖住桑岩、在君家高手帮助下顺利脱身的长青。
“小姐!”长青近到两人面前,先察看帝梓元有无受伤,见她无碍才朝韩烨拱了拱手,“长青见过太子殿下。”
韩烨颔首,欲继续劝帝梓元经湖山回大靖国界。
“韩烨,如今只剩下云景城和军献城尚在北秦之手,你留在潼关。等军粮送到各城后由我去攻云景城,军献城交给你。大靖北秦停战之前,我们不必再见了。长青,我们走。”未等韩烨开口,帝梓元只留下这么一句,然后一扬马鞭,朝青南山的方向而去。
一骑飞尘,再未回首。
不必再见吗?梓元。
直到那抹深衣化为黑点消失在天际韩烨才收回眼,他敛住神色里的落寞,转身领着剩余五人朝湖山深处而去。
天下和帝梓元,既已做了抉择,又何必不舍?
与此同时,军献城外,五里亭。
大雪之下,一身素白的女子蒙着面纱从梅林中走出,她站定在银剑前,静静看着连澜清,而连澜清,却始终未曾看向她。
万物俱静,唯雪花落地绽开,冰封之景恰如素衣女子瞳中之色。
天地间,仿佛只剩这沉默对峙的两人。
“将军!”两人气氛太过诡异窒息,数十米外的连澜清亲兵首领连羽大呼一声就要奔来,却被连澜清抬手拦住。
“骁骑卫听令。”
连澜清一声令下,众亲兵从马上跃下半跪于地。
“今日所见之人发生之事,出此林后,永不再落他人之耳。”连澜清仍是垂眼看地,只沉声吩咐:“骁骑卫退后百米,无论发生何事,皆不可上前。”他说着挥动内力将倒在地上的莫天身体吸起朝连羽扔去,“照料好陛下。”
连羽一怔,但仍领众卫拱手,“是,将军!”
骁骑营的人都是连澜清从战场的死人堆里救出来的,对连澜清忠心耿耿,凡连澜清所令,他们莫不从。连羽一个跃身接住昏过去的莫天,领着骁骑卫后退百米,直到梅林边缘。
“你是谁?”梅林深处,君玄终于开口。
连澜清负于身后的手猛地一颤。
十一年前的漠北沙漠,一身绒衣的小君玄曾弯着一双澄澈干净的眼笑着问他:你是谁?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大漠深处?
当年,他说,他是大靖人,叫秦景。
数日前的君子楼,君玄问他,如果他是那个死了的秦景,能不能告诉她,这十年光景十年恩义对秦景而言,究竟算什么?
那一夜,他没有回答。
“回答我,你到底是谁?”安静的梅林里响起了第二声质问,比刚才更冷更静。
连澜清终于抬首,他一字一句,朝君玄开口:“连澜清,北秦人。”
两国争端,国仇家恨,别无选择。
这六个字,是连澜清这十一年过往的所有回答。
这世上从无秦景。
“你入施家门下,是因为当年景阳城大战,你父亲战死于施老将军之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那你偷军献城布兵图,打开城门引北秦军队入城呢?满城百姓,他们敬你尊你,与你何仇?”
“我全族老幼皆无辜,十一年前大靖骑兵在无名谷屠戮之时,可曾想过他们也是手无寸铁的妇孺?”
连澜清眼底现出血丝,嘶哑的声音里唯剩干涩。
君玄眼底猛地一恸,君家密探数日前查出的连氏族人惨死的真相和连澜清所说的南辕北辙,毫不相同。很显然是老北秦王把连氏族人惨死一事栽赃施家,把连澜清养成了一颗满心只剩下复仇的冷血棋子。
连澜清这一世,可怜可悲可恨。
“我呢?连澜清,我不问国仇,不问家恨……”君玄开口:“这十年,你可有一刻是真心待我?你当初在我父亲和施老将军面前许下的娶我承诺,又可有一分……是真心?”
国仇家恨连澜清尚能回答,可君玄这一问,他再也开不了口。
“罢了,你不必回答。事到如今,我竟还执念这些,实在可笑。”
君玄悲凉一笑,“十一年前是我带你回城,说到底,军献城破是我一手造成,满城百姓尽丧我之手,如此罪孽,我一世难赎。连澜清,你有无真心,此生于我,又有何意义?”
“秦景既已死,连澜清,你本是他,又何必活?”君玄话音落定,抬手执剑指向连澜清,剑声清鸣,“施家和军献城百姓的冤仇,今日由我来还,连澜清,拔剑,与我一战!”
银白的剑尖离连澜清不足五尺,浓烈的战意从君玄身上涌出。
君玄少年时便喜经商,从不爱修习武功,一年前的君玄,连他十招都接不了,可如今她身上的内力和战意……俨然已不逊于他。连澜清眼底露出震惊之色,脸色猛地变得苍白无比。
世上确有内力速成之法可以一年之功换别人二十年内力所成,可这至少要付出二十年阳寿作为代价。
君玄她……根本就不是复仇,这和以命博命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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