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塞云城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各国朝堂。
血战停息的深夜。
北堂晏看着换下将袍,身上还带着血腥气的季子期,倚在门边似笑非笑:“你这是何苦,你大战之日是他即将成亲之时,莫不是现在还要赶回去恭贺他不成?”
季子期一声不吭缠好腰上染血的绷带,淡淡吩咐:“你带将士回靖安城,我几日后便回,北蛮如今人心惶惶,不会想到我不在城中。”
见季子期答非所问,北堂晏轻哼一声。着上暗红曲裾的季子期手中握一长笛,已行到了门外军马旁。
“哎,季子期!”马上的女子听见呼喊,回头,门边青年吊儿郎当喊道:“我答应卖命给你十年,我看你是早亡的命,还是早些还我自由算了吧!”
“放心,十年之期,我即便是死也会撑到,你安心呆着吧!”
季子期挥鞭疾奔,朗朗笑声隔着夜色传来。
北堂晏失笑一声,眼底隐隐复杂,终究只一声轻叹,闭目不语。
老皇帝倒是有眼光,早早的便把这么个好媳妇定下了,他若早些遇到她,必不会……
只可惜,他终归走到了后面,没赶上季子期十六岁前的如许岁月。
宫中大婚前晚,司衣局的小太监寻不到试礼服的皇帝,哭丧着脸禀告到了太后的慈安宫。
老太后端着一本佛经,沉默良久吩咐了一声‘去瑞王府寻寻’便歇下了。
小太监得令,喜不自禁朝宫外而去。
瑞王府后园,夏云泽半躺在假山后,一只腿懒懒吊着,帝王袍服松松散散,一双狭长的凤眼半闭半寐,哪像金銮殿上不怒自威的帝王,十足纨绔子弟的模样。
总管太监许安守在假山外,垂着头只当没看见。
“许安,你说朕大婚,她会不会回来?”
许安眼角一跳,寻思着要怎么答,假山上的帝王又喃喃自语起来。
“不会的,天壑城没有夺回来,季家的仇还没报,她不会回来。”
“许安,你说朕封了贵妃,她会不会生气?”
这回许安学乖了,老老实实等回答。
“她不会吧,听密报回禀那个北堂晏日日陪在她身边,她恐怕早就把朕给忘了。”
夏云泽的声音慢慢低下来,悬在半空的腿收拢,蜷成一团,看上去有些可怜。
“朕不会立皇后,她不回来就永远都不立。”
“只要她在漠北好好的,朕就什么都不求了。”
听着夏云泽的话,许安心底一酸,陛下迎娶左相之女,封为贵妃,也只是为了堵住朝堂上对漠北战局的谏言,让季子期没有后顾之忧。
陛下他,着实有些可怜了。
夏云泽抬头,又是满月。
他忽而记起很多年前,半大的季子期一身绛红长裙,身负长弓,在马上飞奔而来的模样。
虽不倾城,却热烈如火,倨傲凛冽,这般女子他平生从不得见。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夏云泽想,那一眼,便注定了他这一世不会再爱上别人。
五日时间疾行千里,季子期满身尘土,一脸疲惫停在帝都之外时,恰好听见恢弘的喜乐声响彻全城。
巍峨城墙下,满城百姓欢欣交赞,将长笛别在腰间,季子期伫立良久,牵着直喘气的爱马一步步走进帝都。
盛大的国婚下,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走过宽阔的街道,远离喧嚣,季子期停在了瑞王府外。
府门前的青石板上依昔现出斑驳的痕迹,威武的石狮忠实的守在门前,她推开府门,行到了枫林漫天的后园。
季子期第一次见夏云泽时便是在这里,那时两人懵懂,错过了太多时间,或许她回来,只是想见见当年的夏云泽,而不是如今的宣昭帝。
轻叹一声,步履兀然停在假山后,季子期眯眼,瞧着假山上一盒还散着热气清香甜软的折云糕,突然转身朝府外走去。
她最喜爱城南一品堂的折云糕,到如今还知道这件事的,世上只有一人。
提步上马,嘶鸣声响,伸向皇城的街道里,陡然杀出一匹快马,因跑得太快,只能隐隐望见那暗红凛冽长袍的一角。
迎婚的喜驾从长安街的左相府而出,一路浩浩荡荡,十里红妆,已行过了朝阳门,离崇华殿不过数百米。
季子期快马加鞭,抄近路自南阳门奔来,临近皇城亦不停缓,守门的小将看着这匪夷所思一幕,面色惨白,还来不及呵斥,一块令牌已砸到了守将脸上,小将哆哆嗦嗦看清,一个寒颤,看着远去的快马,虚脱半跪于地。
其他人围拢,忙问‘哪个赐下的玉牌,这个王孙贵族如此蛮横?’
小将哭丧着脸,巴巴回:“先帝,那是先帝赐给季家的免死玉牌!”
一群侍卫俱惊,一时间南华门落针可闻。
如今季家余得的,只有那个陷于漠北,生死不知的季子期,大夏原本名正言顺的皇后。
快马穿过皇城边角,只剩下和崇华殿遥遥相望的数米石阶,季子期从马上跳下,朝石阶跑去,她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只是,如果不见见他,不问他一声‘可还记得六年前的承诺’,就好像永远都不会甘心。
皇城内喜乐震天,贵妃入宫的仪仗停在崇华殿下,身着嫣红喜裙的女子自轿下而出,被数名宫娥搀扶着朝石阶上走去。
夏云泽一身大红帝王冠服,身形俊朗,低垂着眼,立于大殿前,百官跪于殿外,三呼万岁,普天同庆。
这一幕犹为刺眼,只肖几步,季子期便能越过石阶,穿过行廊,站在夏云泽面前。一人陡然自回廊后走出,拦住了她。
季子期抬眼,怒意满溢,一甩袖袍:“滚开!”
“季将军。”那人低唤,声音有些暗哑尖锐:“太后料得将军会回,让老奴守在此处,若将军还惦念着当初的情分,定要将此信看完。”
一封信函被递到季子期面前,喜乐声越来越近,她没有时间迟疑,一把接过信函撕开,雪白的信笺上墨黑的字迹落入眼中。
眼一点点睁大,季子期微微颤抖,猛然抬首朝回廊转口处望去。
年轻的帝王身影坚韧挺拔,却过早的染上了风霜之意。
到如今,为了我,你竟做了如此多吗?太后问我可忍心让你孤寡到老,终生无嗣,夏云泽,你说,我该如何回她?
十米距离,却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再也迈不过去。
我季子期还没有自私到要耗掉你一生岁月。
崇华殿上,看着已近到咫尺的左相千金,夏云泽望向宫门的眼终于垂下,掩落最后一丝期待。
新嫁娘站定在崇华殿外,夏云泽三步远的地方,红裙下的手朝夏云泽伸来,夏云泽蹙眉,抬首去接——
“报,报,报!”
“八百里加急快报!”
“陛下,漠北大捷!”
一声连着一声,如惊雷一般在皇城中响起,一匹快马连奔而入,手持军报,朗声而喊。
崇华殿外诡异的安静,仪仗退散两边,让将士一路飞奔至崇华殿下。
殿上百官面面相觑,边境军报一向事急从权,可和帝王大婚遇到一块,大夏百年历史,从未出过这么一遭。
夏云泽挥手,疾走两步,喜裙下的女子打了个颤,被宫娥扶住,正欲转身离去的季子期回过头,沉默的看着崇华殿上满脸喜意的帝王。
传令小将一身戎袍,意气风发。
“陛下,塞云城大捷,北蛮十万大军葬于城下,诛敌国五皇子元惜!”
满殿静默,北蛮三分之一的铁骑悄然湮没,守城的季子期手中不过三万残兵,如此惊人的战绩,着实不可思议。
“好,好!”夏云泽朗声大笑,眉梢眼角高扬:“季家军有功,大功!许安,替朕拟旨,犒劳三军,封赏诸位将军。”
他微一停顿,慢行几步,停至石阶边缘,一字一句落于百官和那传令小将耳中。
“告诉你们季元帅,朕等着她夺回天壑城,届时,朕亲自迎她回朝!”
一声落地,崇华殿外连呼吸声都停顿下来,着绛红官袍、立于百官之首的左相突然面色冷凝,看着不远处孤零零微微颤抖的女儿,握紧了手。
季子期静静站于回廊后,眼底墨沉,突然转身朝皇城外走去。
“将军!”老总管唤住她:“您不见见陛下?”
“不必了。”
即已得了答案,便也就无憾了,夏云泽,我在天壑城等你。
帝王大婚三月后。
这一日,夏云泽踏进崇元殿,见一殿宫奴跪了满地,太后满脸愠色坐于上首,心底微微明了。
“母后,您今日怎得空来了崇元殿?”夏云泽行了一礼,替太后把茶水端至手边,温声道。
“哀家若再不来,这些奴才都翻了天去了,陛下三月不入后宫,哀家竟到今日才知晓。”
“区区小事母后何必动怒,母后多虑,不是还有临儿。”夏云泽挥手,一众奴才得令退了个干干净净。
先太子夏云洲留下一根独苗夏天临,如今已有十三岁。
听见爱孙的名字,太后面色微有和缓,却不退半步:“临儿是你大哥的儿子,你如今贵为一国之君,若是无嗣,国本必会动摇,母后年事已高,你总不能让母后到地底无颜去见你父皇!”
“母后,您在等几年,朕会……”
“皇儿,母后知道以季家丫头的性子,不夺回天壑城绝不会回京都,如今天壑城有北蛮重兵把守,要夺回难于上天,母后向你承诺,若有那一日,孙家十万大军尽听她调遣,可好?”
孙家乃后族,当初也是太后手中的这只军队,才能得保他与皇兄顺利即位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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