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
“休学?为什么?”
她怀疑自己的耳朵,不死心地再问一遍:“为什么要休学?”
殷斯没抬眼,一边扫视财经报纸,一边喝下一口咖啡,“因为,没什么用。”
“怎么会没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你更了解古玩和古董的鉴别了,你一眼就能辨出真伪,尤其是前清的古物,你比任何专家都更专家……”
“所以呢?”他淡淡地抬起眼眉,“青花瓷笔筒、五彩果鸟图碗、御制珊瑚红五彩花绘瓶、青花官窑六面罐……分得出这些破旧东西有什么用?还不如一张股市涨跌图来得实际。”
“可是,连教授都说,这是很珍贵、很少有的才能。”
“这不是才能,只是记忆而已。”
“皇子大人……”
“不要再这样叫我。”放下手里的报纸,他看着晴川的眼睛,坚定地说道,“我不打算靠过去的记忆过日子,那样既没出息又没前途。”
出息、前途——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两个字眼突然从殷斯嘴里说出,横在她眼前。仿佛生拉硬扯,把晴川从某个梦境里拽出来,那个名为“穿越,邂逅”的梦。
多少次朋友闲聊时问她:“你到底喜欢他哪一点?没钱没房又没车,家里没背景,自己没关系,除了脸好看,还有什么优点?像个书呆子,跟我们完全不搭配。哎,他该不是看上你们家古董店的钱了吧?”
“你们不懂,那是命里注定的。”她总是丢出这种玄而又玄的答案。
对。
他们是命里注定的,一起的经历太多,一起的回忆太多,一起拉着手的挣扎太多,所以,才能在这浮华炫目的社会里,毫无压力地说出“情比金坚”这句蠢话。
这里的男生不会举着毛笔,仔细看着她的眼眉,一笔一画地镌刻下来,用最做作的情诗提在旁边。
这里的男生不会谈笑间挥洒自如,说出的情话都霸道笃定,没有暧昧和模棱两可。
这里的男生不会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丫头掉进湖里,就顺手把人捞上来,不会第一句话开口问她:“喂,要不要做我的小妾?”
晴川喜欢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有出息、有前途,很像称职男朋友的男生。她喜欢的、爱的、刻在心头的,从来都是这位所谓没用的记忆里的皇子大人。
他真的不用有房、有车、有前途,不用适应这个时代的快节奏,不用有压力去打拼将来,不用顾虑她朋友、家人的眼光,他,只要是他就好了。
存折里的钱越来越多,殷斯待在晴川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开始像每一个都市男人一样为自己和她的未来打拼,可晴川却很难高兴起来。
在这个时代,她不再特别,也再没有所谓的预测能力,看不到的未来开始在她眼前模模糊糊,那些对他的坚定开始随着都市的灯火蒸发殆尽。
晴川开始担心,殷斯在工作场合的遭遇,会不会有其他女生对他颇具诱惑,会不会最后在他身边的不是她,会不会根本就是她弄错了,那只是一场梦,他们不过是繁华都市里的两个普通人?他根本不是晴川的皇子大人。她的皇子大人早已遗落在某个时空的角落里。
半夜11点,晴川打开殷斯公寓的房门,他还没有回来。
打开灯,走进公寓。她照惯例想帮他收拾房间,视线却突然被茶几上一只装满烟蒂的烟灰缸牢牢地钉住。
晴川看着它发愣了好久,脑子里想象着他抽烟的样子,不由得涩涩一笑。
她拿起烟灰缸默默地清洗起来。
已经学会抽烟了啊。
好奇怪。
她真有点不适应。
呵呵,她在惊讶什么呢?男人会抽烟,不是很正常吗?
殷斯也是普通的男人啊。
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没什么,压力太大抽烟减压嘛,男人社交时必要的手段嘛。
晴川深吸一口气,走到洗衣篮边,捡起换下的衣服要塞进洗衣机。手却心虚地顿了一下,他的衬衫在手心里越揪越紧,越拉越近,最后贴近了自己的鼻尖。一股浓重的女用香水味刺进鼻子,让胸口泛起一股她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情绪。
……
咔哒!公寓门被合上的声音从隔间外传来,她抬头看到刚进家门的殷斯,他正低眸看着她嗅着自己换下的衬衫。
场面好尴尬。她像个疑心病很重的女人,闻着自己男友的衬衫。然后也会像那些女人一样,去翻他的电话、去搜他的聊天记录,问他所有东西的账号密码,一页一页查他心底的痕迹。她会变成这样吗?她讨厌变成这样。
起身,晴川胡乱地将衣服塞进洗衣机,按下按钮,侧身就要从殷斯身边擦过。
手肘被他反手抓住,“你去哪里?”
“回家。”
“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车回去。”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
“不要总是熬夜,对身体不好。”
“……”
“抽烟对身体更不好,以后少抽点。”
“……”
“呵呵,好奇怪,我怎么净说一些傻乎乎的话,好像分手前的交代一样。”
“你要离开我吗?”
“……”
瞳孔骤然放大,晴川不可置信地抬眸望他。他低视着她,黑眸一眨不眨,逼她视线交会,她却看不透他眼底太浓的深意。
“所以,最近的疏远,不是我的错觉?”殷斯开口,逼她承认一些事情。
没有否定,她默默地低下头。
适应不了殷斯悄然的改变,晴川忽然不知该如何跟他相处。
原来,他只是绝口不提,她若有似无的回避,早就被他探究到了。
什么时候被发现的?什么时候起,殷斯竟学会在她面前掩藏他的心事。
是她看着他书柜里的前清史稿发呆,是她怀念似的拂过他以前随兴用笔墨写下的字帖,还是她总在他的眼睛里搜寻什么的眼光?
他,还是那个人吗?还是她认定了,与她经历过很多过往的人吗?
那些晴川视若珍宝的记忆是不是死在他的身体里了?那些他觉得没有用处的过往是不是已经被他简单利落地处理掉了?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心口被划开一道口子,比离开殷斯更加难受?!
如果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他,如果回忆里的那个他其实根本没有陪在她身边,如果历史就是历史,它没有改变,没有奇迹,更不存在侥幸。那么,他是谁?她认定的这个人,是谁?只是一个长得和他相似的人吗?
“……我们,暂时分开一阵吧。”
都市男女惯用的分手开场白,晴川做梦也没想到,会由她开口,用在他们俩身上。若还是那个他,肯定会拍着脑袋,说她在做梦,说她脑子进水,叫她想都别想,对吧?
静默良久,殷斯缓缓开口。
“你坚持吗?”
“……嗯。”
“一阵是多久?”
“……我也不知道。”
“我哪里做错了?”
“你没做错。”
“那为什么?”
“……错的,是我。”
对。错的是她。是自以为是的她。是一直在做梦的她。
那个名叫穿越的梦早该醒了。
看看,这是一场多么冷静的都市男女的分手啊。会分析,太理智,够知性,有度量——就是少了几分人情味。
晴川迈步离开,他站在原地。
记忆在脑子里静止,下坠,沉淀,等到它落到心底那万劫不复的角落,谁也再没有力气将它提起来了,然后,大脑会自动将它遗忘,删除。
然后,她就彻底从梦里醒过来了。
爱新觉罗胤禩年谱:
康熙二十年(辛酉)二月初十(甲午),出生。其母卫氏,满州正黄旗包衣人、内管领阿布鼐之女。
康熙二十年(1681年),一岁。二月初十日(甲午)未时出生(公历1681年3月29日),在康熙皇帝诸子中排行第八。其母卫氏,满州正黄旗包衣人、内管领阿布鼐之女。
康熙三十年(1691年),十岁。七月,随康熙帝巡幸边外。
……
书本上的字一个一个地掠过,晴川平静地坐在图书馆里一页一页翻着,不得不承认,在胤禩的一生中,她不过就是个旁观者。她抓着、扯着、执拗着、放不下的那些记忆,根本不值一提。
拿起笔杆,她开始认真地做笔记,把每一个该学习的重点不带任何情绪地记下来。要继承古董店,她要学的历史资料还有很多很多,康熙时期的五彩瓷器、雍正时期的真品官窑……没时间在书本里找他的影子,他不是重点,无论对历史而言,还是对考古而言,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重点,跳过去,掠过去……
——“我喜欢你,我要让你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小妾。”
——“你这个女人,你正不正常啊?”
——“像我这么出色的男人站在你面前,你一点都不知道珍惜!”
啪!有什么东西坠在书上,浸透了纸张,她拿起纸巾去擦,却发现是从自己眼睛里滴下去的。看历史资料看到哭鼻子,会被人笑死的。抬袖胡乱地抹了眼泪,晴川抓起书从位置上站起身,打算办理借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