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恭翎。”
陈宜春侧身挑眉,看了眼秦正卿,又看了一眼陈聿修,冷笑着走开。陈聿修垂眸凝望着郭临,没有动。秦正卿却知自己此时不该待下去,遂拉着阿秋走向屋门。
门扉轻掩,苏恭翎跪在地上幽亮的灯笼旁。苍老枯茧的双手探向前,镣铐碰撞,脆响声覆盖死寂。他俯下身,额顶重重地磕在砂砾地面上,白发飞扬乱颤。
“苏恭翎,来向郭将军请罪。”
郭临手中的剑“咣当”落地,她一步踩上前,揪起苏恭翎的衣襟。双目赤红,死死地盯住他:“好,好,你终于来了。可惜你不该向我请罪,而是向被你们无辜害死在青山的三千将士请罪!……不,就凭你,根本请罪不了。那时候死去的,不止是人命,还有为国为君、所有的赤胆忠心!”
她紧紧地提着他,看着他敛眉垂首,无动于衷。一时怒气上涌,几乎就要劈手杀了他。
“阿临。”身后陈聿修低声唤道。
她深吸一口气,并起的手掌战栗握拳。“苏恭翎,你也是参军为将者,”她要紧牙关,“陷害并肩作战的将士,坐享功名,你良知何在!”
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大口喘息几下,扶着陈聿修的手站稳。身体失血不少,用力过猛只能换来眩晕。她睁眼俯视着地上的苏恭翎,唾道:“罢了,时至今日,你死与不死,于我已无甚意义。你想请罪,还是去阴间找弟兄们吧。”
“因为你是女人。”
沧桑的嗓音压碎一地尘埃。迈出的脚步生生停住,她缓缓转身:“你说什么?”
*
徐公公从惊愕中回神,心间突突直跳,却不是震动,而是叹息。
从郭临以郭宁之身在朝堂跪拜之后,在场中人心中都有此番疑问。即便之后郭将军重回,以武正身立名。也还有人暗地议论,这早已是京城权贵的谈资。信或不信,只是无人去确定,她究竟是不是女人罢了。
“可便是大齐从无女子为官的先例,陛下亦可对她妥善安置,不至处决的境地。既不损我大齐国威,也能人尽用的法子,不说数十,一二总是有的。何况郭将军与太孙殿下感情深厚,如若太孙即位,她自然会竭尽全力替他护卫天下。”
“朕所担心的,便是这点。”皇帝负手转身,鹰眸缓阖,“你只瞧到了她为国效力,却忘了这最表层的根源。‘义父义父’……呵呵,她郭临若真为男儿,视玉锵为子爱惜。朕百年后的江山,尽可安心托付。除非她谋朝篡逆,想要自登天下,这大齐哪有不稳之时。可她偏偏是个女人。”
徐公公蹙眉地望着他,不知其意所指。
皇帝抖开衣袖,瞠目厉声:“她是个女人,换言之就是玉锵之‘母’。自古女主乱政,三代而亡。西汉吕后专政,北魏胡后乱权。她郭临,如今还手握兵权!‘往古国家所以乱,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自恣,莫能禁也。汝不闻吕后邪!故不得不先去之也。’想那汉武,何等纬略经韬,都不敢留下女人遗害江山。郭临是将不假,功绩卓勋亦然。可一旦有朝一日她起了妇人之仁,或是有己私利,继而干涉玉锵政务。介时谁能拦住她?”
“可,可是……”徐公公慌乱回道,“不是还有丞相……”
“聿修是我族中人,朕信得过他,但朕信不过郭临。”袖下大掌紧握,字音掷地铿锵,“便是为了玉锵,朕也不能留下郭临这个祸害。”
殿外一阵急急的叩门声,白鹭不管不顾地推开殿门,单膝跪下:“陛下恕罪,太孙殿下他……他不在宫中,换了太监衣装逃出去了。”
“什么?!”皇帝大步一迈,拧眉喝问,“宫门的守卫呢?”
“属下问过了,都说没见过殿下……谁!”白鹭话说到一半,眸光一闪,突然拔出腰间飞镖射向殿后朱柱。
镖尖稳稳地插在柱上,片刻后,一个身影自柱后轰然倒地。
白鹭一声惊呼:“殿下?”
皇帝急忙上前几步,额上青筋直跳,唇角抖动紧抿。他停住脚,看着玉锵缓缓站起,满脸泪水地望向他。
*
“……若你孤身死亡,尸体为人搬运,恐怕瞒不住女人之身。陛下说,神武军最后的英名,正好可用来为太孙恢复正统铺路。有神武全灭的惨状做背景,再言说太孙是继承神武的遗志的天命之子。朝臣和宗老,纵有千万理由,也无法阻拦了。”
苏恭翎长吸一口气,垂下头,哑声续道:“郭将军,分别那天,你将苏德交予我护送,分给我大批人马,我便后悔了。我一生戎马,跟随两代君主……从未想过到老,却要用将士们的信任陷害一个容善勇猛的年轻人。”
郭临缓缓阖上眼,两行清泪滚滚而落。陈聿修握紧她的手:“阿临……”
她摇了摇头,睁开眼重新走回苏恭翎面前,蹲下身来平视他:“弟兄们的尸首,你可收好了?姚易,梁仪……”
苏恭翎缓声道:“已经交由魏王殿下重新运回乡安葬。”
郭临垂下眼,不管苏恭翎有无悔心,收殓亲手被自己害死的战友尸骨,所受的心底折磨必然不轻。她冷笑一声,还未开口,就见苏恭翎捂住唇急促地咳嗽,几乎要将整个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她惊愕瞪眼,却听门外陈宜春慵声道:“他已是强弩之末,若有话赶紧问吧。”
苏恭翎吐出一口血,嘶声喘息着重新跪伏在地。
郭临垂眼盯着他,心底冰凉一片。周身仿佛疲乏得提不起一丝气力,往事不是过眼烟云,她郭临亦不是忘仇之人,可是……
“罢了,这便是老天替我在罚你了。”她轻轻伸手,按在那只苍老的手上,“你挺好,向我请的罪我听到了。其他的,就等你去向三千人一一诉清。”
“咳咳……”苏恭翎颤抖着抬起头,唇角微微扯动扬起,“多谢郭……将军……”
“军”字一落,白发间那双浑浊的眸子似一瞬涣走了神光。郭临感到手下的手一僵,便见苏恭翎缓缓倒地,枯瘦的身躯落下,腾起一片尘埃。
陈宜春推开门,垂目一望:“结束了。”
☆、第175章 舍断离非
门外秦正卿安排着下人布置车马,销毁此间的痕迹。就着晨曦的点点光辉,来往穿梭,几条长长的影子不时印在地面。
铲起地面砂砾的手顿了顿,郭临提起小铲,望着当中那堆褐色的砂子静静出神。苏恭翎已经死了,虽然他不是主谋,却也是亲手将他们神武军送往黄泉路的人。她纵然侥幸未死,也绝不会代替弟兄们原谅他。就像那时,她亲手杀死官良玉一样……阖上眼帘,似乎还能看到当年的腥风血雨,听见她眦睚欲裂的怒吼:“叛徒,我这一世都不会原谅你,噬你骨肉,咽你血浆。死后化作厉鬼,也要纠缠你子孙万世不休!”
……手中陡然一轻,她懵怔地睁开眼。望见眼前一张清朗俊逸的面孔,不屑地上下打量:“一堆带血的沙子就能看这么久,你当真上过战场,杀过人么?”陈宜春说着嗤笑一声,侧身让下人接过盆子和小铲,拍打下手。
郭临摇头叹息一声,撑膝站起:“你带出牢的人死了,回去打算如何交差?”
“有你这个嫌犯绑架当朝丞相潜逃的事压着……我有什么好怕的。”陈宜春挑眉,看着下人走出房门,顺手掩上,目光微微一阖。
“噗……绑架?”郭临有些忍俊不禁地望他一眼,愈发觉得那眉眼中恰似几分少年聿修的味道,一时便也没有收回视线,“嗯,绑架……就绑架吧。反正我身上的罪名多着呢,再添点也不压身。”
“呵,不压身?”陈宜春突然冷笑,仰头逼近一步,“这就是你对他抛下所有、一路相随的想法么?”
郭临一愣,惊疑不解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柱国丞相、一府基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这些耗费数年心血铸就的成果,在你眼里都是想弃就弃,一文不值的么?”他摊开手,轻蔑一笑。
“值与不值,你想知道,问他便行又何必来问我?”她不耐地回喝。陈宜春自从踹开这扇房门后就一直对她阴阳怪气,三年前在牢中,她那还是货真价实的人犯也就罢了。今时明明是被冤之身,早就憋着一肚子的火,那还得空去哄这难伺候的少爷。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朝门口走去,“我去找他来。”
“不必了,我已经和他说去寻给学士府供菜的农家。”陈宜春双臂抱拳,偏头洋洋道,“到时候混着运菜的驴车,通过羽林军的检查更容易。他这会应当已经走远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郭临无奈回身。
“也没什么,只是想再次确认一下,你这个女人配不配得上我兄长。”他说着,鄙夷地啧了啧嘴,“结果依然不出所料……似你这般模样性子皆不过尔尔,负着一身命案血仇,真不知道兄长是怎么想的。”
郭临忍不住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既如此,你便替他寻个模样性子都是上上等的,不就行啦!”
“又不是没找,可结果你也看到了……”陈宜春的声音渐小,目光缓缓垂下。她不由一怔,想起重逢前听到村妇议论的“丞相克妻”、“孤鸿之命”。看陈宜春的样子,想来聿修不曾告诉实情。她舔了舔唇,一时踌躇也不知该说不该说,只得转身走到门口,握上门栅,支吾一句“你知道就好”抬手便要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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