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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尹 (云雪扇)


“你这丫头!”娘亲刮她鼻尖,促狭笑着去取新衣。她捂着鼻子站在原地,想起海边那只温润的手,羞得满脸绯红。
家中有载满鲜鱼的车马恰要上郡,双宁一身新装,自是不肯沾满鱼腥见人。求爹爹得了一辆空车,专程赶往医馆。
自从突厥被大齐赶到了阴山以北后,中州大陆独剩大齐一朝大国。国势之间的变化,连最东临海的小小沧州也能感到。不过两年,便从一个小小海村,开海贸易,四通往来,繁荣成如今的富州饶郡。连悠散的老闲王禄亲王爷,也特地从东都赶来在此间置了别院。
不过,她才不认为禄亲王的几番诱惑,就能让赵哥哥随他离开沧州。她知道他以往都在四处行医,唯独从前年夏末开始,驻在郡上医馆后再没离开。他一定是喜欢上这里了,才不再飘荡,她执着地想着。
医馆的门口,照旧立着两名褐衣侍卫。她抱着木盒怯生生地走去,还未靠近便被拦下:“今日赵大夫不在,医馆不接病患。还请回吧!”
双宁深吸口气,刚在心中想好说辞,正要开口,便听另一侍卫“咦”了一声:“唉等等,兄弟你看看她长相。”
“好像!”那侍卫揉了揉眼,凑近细瞧。双宁虽然不满,但还是不服输地任他看上几眼。“不错,像昨日书斋送回的画上女童!”侍卫猛地冲同伴点头,片刻忆起说漏,连忙捂住嘴。
另一侍卫朝他意味深长地挤挤眼,弯腰微笑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啊?来医馆是找人,还是看病?”
“我叫双宁,成双的双,安宁的宁。我来找赵哥哥!”她仰起头,脆生生地答道。
“宁?”侍卫讶然对视,须臾让出道来,“小妹妹,你进去吧……”
双宁虽感奇怪,但更怕二人中道反悔,提起裙角一溜烟就往院中冲去。
院落古朴雅致,梨树开花点点,四处似乎都能见赵哥哥的意趣风姿。双宁痛快地呼吸着空气中的梨花香,等到回神时,却不知自己走到了何处。
她四处探首,只觉得渐行路径渐幽,已不是以往诊病的外院。明知按理已不可再行,但她却忍不住心中好奇,想要再多看一眼。
穿过密集的竹林,面前豁然开朗,一片芳草簇拥木阁。开阔木阁上是一幢素雅的小屋,窗栏微微开启,透风的轻纱徐徐飘动。
她扶着竹栏阶梯,一层一层地走上。绣鞋踩在竹间,发出吱呀轻响。她屏住呼吸,推开房门。
本以为是赵哥哥的卧楼书阁,结果除了屋中床榻,周遭各处都摆满了药罐医械,却不过一个位置特殊的病房。
她丧气地顿顿脚,垂首往外走去。倏忽眼角余光扫过床榻,瞟见那上面,一个白被白衣裹着的人。
那人自鼻而上还盖着一块白布,遮住了满头黑发,难怪让她险些看岔。她走上去,透着窗口的暖光,望清那人皎洁光滑的下颌,弧线温润的唇瓣。
是个女人,她不满地撇了撇嘴。心中不知怎地一酸,控制不住地伸手去掀那布……
却有一只手比她更快。
她瞪着眼,望着那人惨白的唇角,英气的剑眉,干枯的长发。看她艰难地撑着床支起半身,混沌不解地凝视手中白布,最后幽幽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也死了?”

  ☆、第140章 时过事许

“赵公子,不如也来小酌一杯。”
对面体态敦实、面色红润的中年人起身前倾,作势要将手中斟好的酒递来。然而他动作一起,便有伶俐的小厮上前接过,稳稳地端放在赵寻雪的面前。
他浅笑着端起酒杯,凑近鼻端微微一嗅,眉眼弯得恰到好处:“川乌头、附子、干草各三钱,红花、青风藤加倍。再来九钱的露蜂房、乌鞘蛇……还有三两豨莶草。”他轻抿一口,“如若辅料中的桂枝能稍稍少些,此药酒便更好了。”
“哈哈哈哈,”禄亲王肥硕的下巴笑得直抖,他摇着扇子,神色得意地瞟向身侧:“怎么样,蔡当家,可还有奇物欲端来一试?”
“不敢不敢,久闻赵公子乃是此辈药王谷中,唯一可以外出游诊的弟子,在下何敢心存小觑?鄙药局新研出的一样药酒,是特地来请赵公子指点指点……”蔡当家急忙道。
赵寻雪抿唇一笑:“蔡公不过是见我方才入席行走间,腿脚似微有不顺,加之鼻塞声重。望之忧我有风寒湿痹在身,特赠此酒。一片好意,无声而润人罢了。”
蔡当家憨厚大笑,连道客气。禄亲王被一语呛回,半分不恼,乐呵呵地招呼下人上菜上酒。不多时,歌舞齐备,丝竹声起,纱帐徐徐掀开,都是百里挑一的韶芳美人。
禄亲王偷瞟一眼赵寻雪,见他独自垂首品酒,视美人无物。忍不住清咳一声,状若无意地道:“本王听闻蔡当家近日得了一批好货?”
“不错。”蔡当家放下筷子,朝门口小厮招了招手。漆光木盒在酒桌前一字摆开,飘香的药味盖过凉菜,闻入鼻端。赵寻雪顿了顿,抬起头来。
“此乃百年难得一遇的阿末香,赵公子请看。此物全呈白色,而非惯见的黑、灰。是真真经过百年海水浸泡,毫无杂质的上品。”蔡当家眼光一转,拱手笑道,“当然,若非亲王鼎力相助,在下纵然出上再高的价,也未必能得到。”
“留在无知渔民手里,那才真是暴殄天物了。”禄亲王哂然一笑,眯了眼看向赵寻雪。却见他身边不知何时来了个神色慌张的药童,正掩手凑近细细耳语。
赵寻雪微垂的双眸逐渐睁大,药童还未说完,他却猛地扶桌起身。脸上呆滞了一瞬,顷刻收手躬身:“王爷、蔡公,在下有事,先行一步了。”
说完,他竟再不理会二人,转身大步而走。
*
江风凉意徐徐,带走古朴轻舟,一曲悠婉琴音。阳光挥洒倾泻,水面波光粼粼,反光舱内,又是一袭琴面斑斓。
琴声突止,不多时,便听舟内一人埋怨道:“呔,你怎么不弹了?我方才正要睡着。”
许久,清越孤寂的嗓音传出:“坐往舟旁江风逸,琴忆月夜伊人音。”
舟子逆流撑船,江声嘈杂浩荡,轻舟又向斜阳进些。帘帐挽起,走出一个灰黑长袍的青年,浓眉刚毅,面目清朗,正是曾任太孙少傅的周泉光。
他撑了个懒腰,打着哈哈,斜眼瞟着舟内:“这东都虽然气派,可管乐丝竹,我看还不如金陵秦淮来的好。”
“既如此,”舟内那人浅笑而回,“你又何须自荐随我治水?”
“我这不是担心你……”周泉光哑然住嘴。不想一两句又把话说到了禁区,他懊恼地抬手捶捶额头。眼前一晃,素服人影已将古琴放下,起身走出舱外。
“喂,你!你这场风寒才好,别回京又病上半年。纵然你无所谓,那也,也想想勤政殿上的玉锵小少……小太孙啊!”周泉光急忙上前扶住他。
他摇摇头,推开他的手。长眉之下的俊朗清目,被斜阳印照得灼灼生辉。“不会,”他斩钉截铁道,“若我缠绵病榻,等她归来,该要怪我了。”
周泉光唇角抖了抖,蹙眉想了半晌,幽幽地叹口气:“陈聿修,这番念想留在你心底,究竟是好是坏……你身在此位,明知什么能为,什么不能为。如今朝中魏王虽不得皇宠,却用短短两年,重新建立起新的神武军,势力不可小瞧。玉锵虽已被陛下明旨皇榜告知天下正统嫡孙的身份,可一旦你有什么意外,陛下百年之后,他如何能活?”
江风吹起陈聿修耳后的垂发,丝丝灌入衣领。袍袖鼓动而飘,似欲乘风归去。火烧的夕日,余辉燃景,壮阔似梦般辽远。他突然而然,朝前伸出手,阖眸而笑:“与尔携手,共赏江山。”
“什么?”周泉光惊愕地瞪着他。
“君子信守一诺,死生亦不言悔。”他笑望着他,“泉光,我们回京。”
京城,东宫永春门,侍卫们听着马蹄阵阵,望向远处策马狂奔的绛纱素裳。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拦阻。
“走开啊!”马上少年朗声大喝。却在这时被一骑白马呼啸越过,那人沉稳出声:“殿下,宫中奔马有违宫规……”
“白鹫你废话真多!”少年猛力扬鞭,“看招!”白鹫虚晃侧身,正莫名间,胸前倏地一股大力袭来。不知何时白鹭已经跃上了他的马背,用马鞭牢牢锁住了他的臂膀。
“好样的白鹭!”少年俯身贴马,躲过白鹫情急间甩来的绳索。趁守门侍卫看傻了眼,一跃奔出,左扯缰绳。骏马嘶鸣,转了个弯片刻不停地朝延喜门奔去。
“师父——”
陈聿修走下马车,听到这一声时隔一年多的呼喊,扶着车框的手禁不住微微轻颤。他侧过头,望着那厢拔高壮实的少年翻身下马,张开双臂朝他扑来。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玉锵鼻头一酸,将脸沉沉埋进陈聿修的衣袍。
饶是两年日日不休的历练,他已成了勤政殿上敢独身舌战群臣的正统太孙殿下,声威远超前代太孙,将皇榜上那句“贤长之顺,天资睿哲,圣敬日跻”言出名归。可一旦身处最亲之人的怀里,他便只是八岁的郭玉锵,可以卸下全部的防备,放肆撒娇啼哭。
周泉光挎着腰刀,上前驱散围观的侍卫。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轻轻摇头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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