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这次这伙人变本加厉,语言和行动上,都那般的明目张胆不加掩饰。
和之前的猜测差不多情形,就是那太守大人领着头干的。还问他以后是愿意总被这么一伙人伺侯呢,还是愿意以后只跟着他伺侯他一人去呢……还厚颜无耻地自招道:上次就尝过你滋味儿了,真让人念念不忘啊……
柳水云淡淡地叙说着事情经过,细细讲着那些人的各种恶行和嘴脸。那口气过于淡漠,就好像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一样,整个人正常得都不正常了。
就在几天前,武梁还想着,等他提起这些事儿能讲得象讲别人的故事一样,他就彻底看开了。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能做到这样了,可是,他这是看开了吗?
武梁看他这样子只觉得难过。她觉得任何语言的安慰,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因此她什么都没说,只轻轻走近,展臂想要拥抱他。
柳水云却退步躲开了,然后他再开口,声音低沉语含悲怆,他说阿姜,你认命吗?
她认命吗?她若认命会在这里混吗?当初她若认命,那她能老死在大宅门儿,就是福气了,她可能会是各种早死。到了今时今日这般田地,纵是在外受些屈辱,到底也纵情自在过,到底也是自己挣来的。如今说认不认命,不嫌多余么?
她坚定地摇头,反问他,“你呢?”
柳水云却笑,他字字清晰地道:“我认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戏班里长大,妄想脱离那个圈子,这般营营,最后还是这样一身脏泞……早知如此,不如随波逐流安享天命,何苦这般挣扎讨生。”
他明明笑着,却看起来那般凄楚,武梁心里酸涩不已。
她说流水,咱们不能遇事就向命运低头,从前没有,以后也不能有这样的念头。若我们都认命,就这会有这一年多的纵情自在。
命运这种王八蛋,你不压紧它的壳,它就吸咬得你痛。
这一次,我们不能再逃避,你也不要再生退念。咱们一起勇敢地迎上,哪怕鱼死网破。
她说你怕不怕以后跟着我作逃犯?他们这般欺负人,这笔债咱们无论如何要讨回来,咱们应该让这几个人的后半生,只能伺侯别人去才是……
柳水云瞧着她不吱声。
武梁想了想,又自己摇头。说这件事儿太容易联想到你身上,所以你还是别沾手。你干脆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走得远远的等我。我先在此停留,找机会办完了事儿,才去跟你汇合……
对的,上次就该这么干才对。这就是她之前的黑道思路,既然如今别无良方,就这么一条道走到黑算了!
于是她干脆催着柳水云快些回去,收拾行李尽快离开。
柳水云被她推着,脸上的淡漠再也维持不下去。他动容地看着她,几乎是叫嚷着说你怎么这样,我不沾手你沾手就行了?这是我的事情,你才不要沾手,这件事儿你不准管!!
他说“不准”,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硬决绝地措辞过。可才这般硬汉了一下,武梁都来不及回味他的胆气,他的下一句话,就把武梁钉在了那里。
他语气疲惫声音嘶哑,他说阿姜,到此为至吧。我不想往前再走了,我要回京去。
……他要,回京去????
当初隐忍逃离的京城,如今他要主动回去了?她没瞧不起他,但他,却放弃了自己,坚定地妥协?
武梁很有些急恨,火道:“你回去?回去做什么?再陷泥潭吗?如今一两次受辱你就受不了,回去了京城,你更躲不过这些。为何还要回去?”
她是真的恼火得很,遇事儿总是退缩退缩,拼死一争又如何?他如今这一退,竟然是要一步退回当初去了。那从前种种隐忍又是为何?如今回去过永远隐忍的日子么?
她声声斥问着,柳水云却慢慢平静下来,至少远没有武梁那般激动。
他说阿姜,你看不出来吗?我喜欢繁华景象,喜欢轻裘软衾,喜欢歌舞升平灯红酒绿,喜欢纸醉金迷醉生梦死,那才是我过惯的也想要的生活。
这样颠簸流离的活法,我已经过厌了。更何况,去做什么逃犯。
他说我以为跟着你吃苦也不怕,可是试过才知道,这终不是我想过的日子……
他说我有银子,半途离弃是我的错,我会给你补偿的……
他竟然是有备而来的!!!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叠的银票来。
武梁看着那些银票,气得笑了。这位还真是唱戏唱上瘾了呀,以为时时处处都是戏么?这又演《寻妻》呢?大家分手了,多多给些钱财做补偿。那她是不是大赚啊,毕竟她和他并不是该赔付抚养费的关系啊。
她怒声道:“你给我住口!少给我玩这种自甘坠落自轻自贱的把戏,想让我因此厌弃你么?你早干嘛去了,不请自来非得跟着我,如今让我习惯了有你陪着,你却要走了!你凭什么自说自话想如何便如何?你凭什么来招惹我后又独自决定离开?你是什么暖男啊,你才是个混蛋好不好啊……”
柳水云在她的责怪声里微微侧头不肯看她,也不让他看到自己已经眼泛轻波。他出口的话依然很坚持,却无比的招惹人。
他说:对不住了,以后的路,不能再陪你一起走了……
一句话说得武梁也眼圈泛红,她忽然就明白,他这般说,她大约是真的留不住他了。果然他才最会煽情,拿实情煽情。
柳水云还反劝武梁道:“……你也回去吧,你一个人在外面,太让人不放心。你知道的,你若在京城里呆着,会比在外面安全得多。再说也不能再继续往西走了,你也看到了,那边不安生……”
西南地区的确还乱着。
那里本是大皇子的势力范围,又多山陵,很适合藏兵。当初镇压大皇子团伙,用的是地方兵力。偏地方上和大皇子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虚报瞒报情况严重,甚至还偶有暗中袒护相助。
后来虽然上报朝廷说是大股兵力都剿清了,只少数没入山林要慢慢剿,实际上,没入山林的绝非少数。
从前大皇子好歹注重形象,现在哪还顾及那些。这些反兵的行径,越来越归了匪贼一类。粮草补给什么的,全靠抢了。
周遭百姓从前对正规军或叛军两方,谁灭了谁并无所谓,如今却深受其患苦不堪言。前番就偶尔遇到一两个逃出来的难民。
“你既然执意要走,还操那么多心干嘛?”武梁有些负气。她瞧着他,心生悲意。多好的一个人啊,偏生在这坑爹的时代。
沉默半晌,还是认真劝他,“……你可清楚,你一旦再陷进那种境地,穷此一生,只怕再也难挣脱了?”重蹈复辙那种事儿,不是那么好玩的。
柳水云默然不语,显然他都想清楚了。
后来他说:“名声那种东西,我已经没有了。反倒是京城那种地方,真真假假,别人弄不清楚你和谁真的交好,又和谁真的交恶,反而大家互相权衡着掂量着,没人敢来招惹。”
原来他看得这么明白。周旋于权贵之间,各种关系就是一层保护膜。并且武梁也知道,她早就知道,他这样的风采出众人物,需要更强大坚实的依傍。她,并不能够。
无言的沉默……
——既然留不住,不如好散去。
她把那些银票给他装好,说他如今也是良民了,能不唱戏就尽量别唱了。回去也好,寻处安静些的宅子住着,品品茶听听曲儿接待几个象样的权贵安闲度日就好了,银子还得省着点儿花,要靠他们养老呢。
至于她,她从京城出来,会没有傍身银子么?这么久都是花用他的,她自己的都省着呢。让他别操丁点儿的心。
柳水云便笑着抚她的头发。
相处这么久,如果说,他对她还有那么丁丁点点儿的小介怀的话,便是好像她对银子的热情从来大过对他的感觉。她每次看着银子看着银票时,眼睛里似乎总是有光的,比看着他时还亮些。
有时候他泄气地想,自己的人可能并不能完全打动她的心,但添上他的银子,或许才可以了。
如今她这般,他再无一丝儿遗憾。
不能天长地久,至少曾经拥有。他很知足。
从心里流露的笑意,总会看起来特别的美,在这样的美人脸上绽放,更是让人眩目。
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说:“纵使你有银子,我也希望你过得更安好,这是我的心意。我是个红尘俗人,没别的给你留念,就留银子给你,你以后花用时,都要想起我……”
武梁听他又煽情起来,吸了吸鼻子说你别酸得人牙痛。她说我不吃这套的,你若走了,我马上物色他人,争取尽早嫁了,噢,难不成你是为我添妆?
柳水云含泪点头:“正该如此,只要你过得好……你一定要过得好,别象我……”
他终于说不下去,她也终于听不下去。心酸排山倒海,于是她跟着哭得泪眼滂沱。抱头痛哭什么的,武梁自己也想不到,她这辈子还会来这么一回。
但最后她到底正了神色,坚决将银票推回去,义正辞言表示你无须多说了,我不要别人的银子,我要做个有尊严的贪财奴,你别想摧毁我。
不是有感情就能在一起的,不是很合适就能在一起的。有种东西,叫做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