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点头道:“是。只是父王去后,忽然失去了你的下落。”
向氏摆手道:“其实,当年随夫人入宫时,我还有一种选择,夫人曾经问我,是要随她入宫为媵,还是回我向氏族中叔伯身边让他们为我发嫁?我一来是舍不得夫人恩义,二来,却是贪图富贵。我父母已亡,叔伯亦是远房,皆已落魄,待我亦不如夫人这般好。为夫人生下你们姐弟,我不悔,可是有时候我常常想,若是我选择另一条道,命运是否就会不同……”
说到这里,她摸摸颊边,却觉得泪已枯干,竟是已经不会再落泪了。她自嘲地咧了一下嘴,又道:“说这个又有甚么用,我能够成为你和戎的母亲,便已经不枉此生了。我这一生不能为你做什么事,只望将我一生的教训告诉于你,莫要似我这般愚弱,害了自己,也误了你们。”
芈月抱着魏冉的手已经觉得吃力,渐渐放开魏冉,将他放诸自己的身边,让他枕着自己的膝头卧着,一边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脊。她养过弟弟,知道芈戎是极喜欢这样的,谅必魏冉也是喜欢的。
魏冉卧在她的膝头,又见母亲回来,心中松了大半,被她这样轻轻抚摸着,竟似昏然欲睡。
向氏依恋地看着这姐弟二人,目光中多了几分安慰,却继续道:“先王殡天之后,我去章华台取先王之物,不料被大王误认为是宫女,言行无礼……”
芈月震惊,她这时候才知道向氏当年被逐出宫的原因,恨声怒骂道:“这无道昏君,父王刚刚殡天,他便起这淫心,怎堪为王!”
向氏闭目道:“一而再地惹上此等祸殃,不怪他人,只怪我自己的存在,便是罪孽。”她不欲芈月再问,飞快地将之后的事情说了道:“威后知道此事,便认定是我勾引新君,将我逐出宫去,配与贱卒。我原该一死,以殉先王,免损你姐弟颜面。是我苟且偷生,又生下了这个孽障,自此生不得,死不得……”
芈月声音涩涩地道:“母亲,大王无道、威后狠毒,这岂能怪你。”
向氏惨然一笑道:“自然是我的错,我还活着,这便是错。所以上苍要惩罚我,教我看清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芈月已经听出了她话中的不祥之意,向氏却膝行两步,握住了芈月的手道:“我不担心戎,也不担心冉,我只担心你。人生最苦莫过于生为妇人,身不由已,命不由已。我这一生的苦痛,如今化作三句话,只望你要牢记。”
芈月看着向氏,向氏含泪凄苦地望着她,眼神中有着有化不开的绝望、担忧和惊惧。她心头如插了一刀般的痛,哽咽道:“母亲请说。”
向氏看着芈月,似要伸手摸一摸她,手到了颊边却忽然怕污了她似地缩手,看着她一字字地道:“第一,不要作媵;第二,不要嫁入王家;第三,不要再嫁。你千万、千万不要步我的后尘,不要过上我这样的命运。我向少司命许过愿,让你们这一生中所能遇上的苦难,都让我受了吧。上天总是苛待于我,可我愿我受过的苦,没有白受!”
向氏说完,微微一笑,芈月这一生都记得她此刻的笑容。
芈月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嘴角颤动,叫道:“母亲——”
向氏却忽然道:“我这一身的脏污,想要更一更衣,这草棚中无处避让,你且带着冉出门稍候一候,可好?”
芈月一时还未回过神来,向氏却拉起她,连着魏冉一起推出门去,关上了门。花-霏-雪-整-理
站在门外的偃婆见她二人出来,奇道:“你们怎么出来了,媵人呢?”
芈月怔怔地道:“母亲说她要更衣……”
偃婆诧异道:“这便是她唯一的衣服了,难道她要更换那件破衣吗?”
芈月蓦然回头,急去推门,门却已经被向氏自内锁上。
偃婆也急去推门,门却不开。
芈月转头见莒弓坐在不远处马车上,立刻招手叫道:“莒弓,你的刀给我。”
莒弓连忙上前,取刀问道:“公主要刀何用?”
芈月道:“把这门砍开。”
莒弓忙道:“何劳公主,小人这便把门砍开。”
说着举刀一挥,那草棚不过拿根细棍暂作门闩,自然一刀便开。
门一开,便是一股极浓的血腥之气冲鼻而来。
芈月冲了进去,魏冉也要跟入,偃婆一个激灵,连忙抱住了魏冉站在门外,不让他小儿看到这般情况。
芈月冲进草棚之中,但见向氏静静地躺在唯一的破席上,一只发簪插在她的咽喉之处,血流了一地,体犹温,气已绝。
芈月骇然大叫,直叫了一声又一声,已经不晓得自己在叫什么了,却是止不住地叫着,叫着——也不知道叫了多久,甚至连声音都已经嘶哑,却是无法止住叫声,像是这叫声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她身体的控制一般。
她僵立在那儿,整个人抽搐着,却没有倒下,喉头无法抑止地嘶吼,却没有哭,也没有泪,只有如小兽般绝望而愤怒的嘶吼。
也不知道叫了多久,也不知道叫了多少声,最终是莒弓一掌劈在了她的后脖,将她劈晕在地。
第十四章 死与生
芈月又做了那个梦,那个她已经很久没做过的梦。
她站在一团漆黑当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似乎听觉视觉全都被蒙住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放开脚步,不停地跑着,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到底要逃避什么,只晓得她一步也不敢停下来,若是停下来,就似要被这一团黑暗给吞噬了一般。可是她越跑,周遭的漆黑便越是浓稠,浓得似要粘住了她的四肢五官一般,浓得似要叫她窒息。她越跑越慢,渐渐地整个人似要被这一团漆黑给粘住、给淹没、给闷死。她想惊叫、却叫不出来,想动、却是全身麻痹,一动也动不了……那似是一种腐烂又带着血腥的气味,渐渐地就要没顶了……
她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四周仍然是一片漆黑,鼻子中似乎仍然能够闻到那没顶的血腥之气。
她是还在梦中,还是醒了?
忽然听到“啪”地一声,一团亮光忽然点起,将光芒撒布整个房间之中,那一瞬间黑暗退出,她的肢体似乎也从冰封僵立中回暖,她又活了过来。
她迟钝地将目光转动,看到了执着青铜灯奴,焦急地走到她身边坐下的莒姬。
莒姬柔声道:“你醒了。”伸手就要去她额头试一下体温,芈月却扭头避开。忽然想到一事,她厉声道:“魏冉呢,我弟弟呢,他在哪儿?”一边问,一边就要掀被起身出去。
莒姬忙按住她道:“你休要担心,我已经把魏冉和向寿都接到莒族去住了,他们安好。”
芈月却道:“我不放心,我要自己去看看。”
莒姬道:“这夜深人静的,宫门都下了钥,你要如何去看。我已经安排妥当,你还有何不放心的?”
芈月却转头,眼睛似要喷出火来,厉声道:“我正是不放心你。”
莒姬一怔,站起来以母亲的威权斥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疯话,快躺下来,你可知道你昏睡了多久吗?”
芈月却挥手拍开她欲拉自己的手,叫道:“你别叫我孩子,我不是你的孩子,我的母亲刚刚死了,死了!”
莒姬倒退一步,怔在当场。
芈月却厉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当日不肯去寻她?她为了你入宫,她为了你放弃自己的人生,她任由你将她献与父王,不是为了她自己争宠,而只是为了你生儿育女,助你固宠,让你得了人生的倚仗。可是你是怎么待她的,她因你而结怨那恶妇,她因那恶妇的报复受尽苦难,可你呢,你不闻不问,任由她活在那般地狱之中……你知道她身上有多少伤么,受过多少毒打虐待吗,你自然是不知道的,甚至是不在乎的……”
莒姬跌坐在席上,心头剧痛,她抚着心口,如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芈月犹自未觉,仍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安排她在小树林相见,为什么会让她又被那个昏君所辱,你知不知道,是你安排的这次会面害死了她,是你害得她再也没办法活下去,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她!”
莒姬再也忍不住,张口便喷了一口血出来。
芈月满腔悲愤,直欲倾倒出来,不管是谁,只想将这怨恨愤怒发泄出来,而莒姬近在眼前,更是成了她猜忌、发泄和迁怒的目标。
及至莒姬忽然吐血,她才怔住了,整个人呆在那儿,好一会儿才伸手颤声道:“你,你怎么了……”
莒姬挥开她欲搀扶自己的手,捂着胸口,喘着气道:“叫、叫女艾。”
芈月一怔,连忙转身慌里慌张地开了门叫道:“女艾,女艾——”
莒姬的侍女女艾和女葵连忙进来,见了莒姬如此模样,吓了一跳,连忙熟门熟路地自旁边的漆盒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银瓶来,倒了一粒丸药,递与莒姬饮水服下,抚着她的胸口助她平气,好一会儿才安稳下来。
芈月在一边焦急地想要插手却是插不上手,好不容易见莒姬平息下来,才呐呐地上前叫了一声道:“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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