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比起在东台寺那些日子,他已然振作了许多,至少已能平静地与人交往接触。在戚家住的这段时间,虽然那边并没有与他交情很好的表兄弟,可是外祖母与舅母们对他总是不错的,他又怎能够毫无顾忌地在她们面前放任情绪?
他一直告诉自己,这没有什么大不了,这只是失误,而他再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跟自己提点的越多,这印象却是越发深刻,以至于无论走到哪里,竟都能极快地将心思转到这事上。
他终究没有韩稷说的那么洒脱,能够拿得起放得下。
“大哥?”
面前忽然有稚嫩的童音。偏头看过去,是弟弟顾潜在唤他,九岁的他已经比沈雁还要高出一点了,身着天青色的一套夹袍,显得干净秀气,但是他的眼神又分明透着一丝拘谨。
他自幼在上房长大,与府里兄弟姐妹们极少相处,顾潜身为亲弟弟,也极少找他。
他是顾家的嫡长子,打从记事起,祖父母便开始灌输他身为荣国公府小世子该有的荣誉感和使命感,于是从记事时起,他便时刻记着自己是荣国公府的接班人,肩负着多么重大的责任,他不与弟妹们玩耍笑闹,因为那样显得不稳重,也不与他们多么亲近,因为害怕有损身为大哥的威严。
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荣国公府,他害怕出错,害怕让爱他的祖父母失望,于是他很少说话,也很少与人亲近玩耍。
他跟董慢他们能玩到一起是因为他们俩主动找上他,他会与韩稷交好是因为韩稷经常被荣国公夫人和顾至诚夸赞,于是渐渐地韩稷成了他心目中成功接班人的标准,也成了他的榜样。而他之所以亲近她,是因为她能使他记得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
他在她面前不需要伪装老成,因为她比他更不着调,也不需要担心说错话,因为她压根就不会拿看勋贵接班人的目光来看待他。因为她出身清贵的傲气,他在她眼里就是个普通的邻家孩子,他为此难过也为此高兴,但这一年来唯有没有的,是寂寞。
只要有她,似乎就是整个天下就只剩下他和她,他也只会觉得悲伤,而不会觉得寂寞。
第265章 结果
可是眼下,他却有一丝寂寞感。
明明只要他跨出门槛,就能触摸到她的身影。可他眼下什么也不能做,荣国公夫人让他去玩儿,他甚至都不知道去找谁,以往这个时候想都不用想他会去找她,现在呢?
“大哥?”顾潜又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什么事?”他说道。语调有些生硬。他一向是这样的,也不觉有什么不妥。
“那个,”顾潜搔着脑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然后踟蹰道:“你要不要跟我们玩射覆?”
他身后的廊柱后冒出几个小脑袋,那都是他的弟妹们。
射覆?他目光微顿,有丝讷然。
他们从来也没有邀请他参加过他们的游戏,他也没想过要去参加,他们怎么会找上他?
“我不去。”他说道。
他都想像不出自己怎么跟他们玩到一起,他明明不擅于跟陌生人玩耍——即使他们是他的弟妹。
“大哥!”几颗小脑袋忽然呼啦啦蹿出来,涌到他面前道:“跟我们去玩罢,你好不容易休息一日不用上学,我们还差一个人呢!”
大姑娘顾曼清带着奶音来扯他,旁的小家伙们一窝蜂涌上,便就如蚂蚁搬食似的,将他从原处往前移了几步。
他并不是生性凶恶的人,不过是强迫着自己展示着冷冽的那面,如今“冒犯”他的都是他的弟妹,纵使他不那么拉得下脸去,却又怎么下得了口去喝斥去责骂?
顾颂在顾潜等人的欢呼声中步向了后园,后方白墙上嵌着的镂花窗这边,顾至诚摸着下巴站在墙根下,嘶着声问一旁的沈雁:“这小子果然不像个做长兄的样子,怎么在弟妹们面前一点慈眉善眼的都没有?难道往日真是我们把他给拘坏了?”
“可不是?”沈雁磕着瓜子儿,吐皮道:“您看董家薛家就不这样待他们的长孙,顾颂虽然是荣国公府的接班人,可他到底才只有十二岁,还是个半大孩子,怎么能够事事要求他像个大人一样呢?我说句话不怕顾叔着恼,就是您自己也未必不犯错,怎么能对他那么高的要求?”
她已经想好,在顾颂没有想好见她之前,她也且不去见他。
可是他这样的状态她却不能不管。从前她就觉得他性子太闷,但那也只是遗憾而已,可是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先是消失了几日,然后又避去了戚家,由此可见他背负的压力有多大。
从培养后代来说荣国公夫妇乃至顾至诚他们无疑是成功的,可是在把他当接班人培养的同时,显然他们都忘了他首先是个人,是个需要关怀和理解的人,如果不是他们对他的期望太高,致使他给自己的压力太大,这次他不会自责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他固然是有些一根筋,可归根结底,还是顾家的教子方法出现了一些问题,才导致他这样的性格。可让人无奈的是,显然事到如今,顾家也没有人意识到对待顾颂的方法不对,他们要么是溺爱,对顾颂百般安慰,要么是苛责,怪他不懂事,让家人担忧。
这样极端的环境下顾颂还没有长歪,这实在已经是稀罕事了。
她可不能让顾颂再在这样的环境下下去,也不能再让他日后遇到点挫折再变得像如今这么脆弱和惶惑,她得想办法帮他改善环境,让他能够生活更得自如些。
所以她才会引顾至诚过来,亲眼看看他的儿子。
“怎么会这样呢?”顾至诚敲着手背,显然也有些懵然,“我和他二叔三叔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也没见我们变成他这么样!他一个小子家,不拘就野了!怎么说来说去这责任倒还落到我们头上来了?”
“那可不一样!”沈雁轻睨着他,“您和顾二叔顾三叔他们小时候又不是小世子,也没有这么大的家业,那会儿国公爷可曾日夜提点你们,让你们时刻谨记着自己的身份?可曾跟你们说若是动辙有个不对便会牵涉到整个家族的兴衰?
“顾颂的压力比你们可大多了,您就别说这便宜话了。”
顾至诚竟是找不到话来说。但他兴许气性大,却绝不是个不虚心的人。叉腰凝眉了半天,他忽然夺了她手上瓜子,说道:“我知道丫头你主意多,你快告诉我怎么办?我统共就两个小子,顾颂还是我们老爷子看好的接班人,可不能这么消沉下去,你帮我想想辙。”
“那可不行!”沈雁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可是顾叔的家事,回头我父亲要是知道我在这瞎叽叽,他肯定会对我有顿好罚!”
“你不用管他,就是他罚你,也有我给你讨保!”顾至诚讨好道:“我就说是我求你说的,成了吧?你要是帮我把顾颂这别扭劲儿给去了,往后你再想劫什么朝廷命官,顾叔二话不说帮你办!”
沈雁本是满脸的敬谢不敏,听到这话不由眉开眼笑,“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那当然!”顾至诚拍着胸脯。
沈雁两眼骨碌碌转了两圈,说道:“劫官这种事倒不一定,总之你记得答应帮我个忙就是了。至于顾颂——您可以先让他跟着你上他大营里历练历练,以他的年纪虽不能当什么官职,可在顾叔您身边任个副官什么的还是中的吧?”
“进大营?”顾至诚点点头,默了下,然后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别再那么动不动就对他开揍,也多鼓励鼓励他,这些都不必我说了。再有比如常常在讲习军务的时候把别的子弟也一起叫过来,让顾颂跟弟妹们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逐渐消除这层隔阂,他也会变得开朗很多……”
顾颂没回来的时候,沈雁就默默的分析过他的心性和状态,所以提到这些简直张口就来,压根就不用怎么多想。
二人俩立在墙根下谈了小半个时辰,顾至诚发了话下去,也没有什么人前来打扰,到正午的烈日刺到沈雁脸颊的时候,终于她也有了几分口干舌燥之感。
“总而言之具体怎么做顾叔自己考量,我就是提个建议而已。”
她不在外留饭,末了说了这句话便就回了府。
而顾至诚揣着她这席话辗转了一夜,翌日上晌便果真就带着顾颂去了大营。
至于在府里怎么操作的沈雁不知道,但据福娘打听来的消息称,顾颂因为有了军务忙碌,总算是不再那么郁郁沉沉,虽然话不是不多,可眉眼里明显有了精神。而他与弟妹们关系依旧淡淡,不过有了那次射覆作为开始,之后说话倒是也自然了几分。
虽然听起来进展甚微,但终归是在前进。
戚氏见到顾颂如此,也高兴的仿佛又白得了个儿子,又想尽办法地表达疼爱之意,被顾至诚喝止了。荣国公夫人私下也觉欣慰,不管顾颂究竟还惦不惦记着净水庵那事,总归只要他不再消沉了就好,说不定在大营里磨练几个月下来,他压根已记不起了也未定。
不管怎么说,顾颂这一回来,两府的气氛又融洽安宁起来。
沈雁每日里关注着朝廷消息,偶尔作作顾至诚的参谋,也与他点到为止的议几句政务,虽不再有顾颂常来相伴解闷,但日子倒也闲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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