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若能动得军资,尚能向乡民购些米粮,如今连军资都动弹不得,别无他法,只能省俭着熬一阵,想来战事不会久拖,再另想法子便是。”杜如晦抬头看看满天的星子,拧着眉头道:“断了粮草后,军中必然骚动,唐国公深恐二郎年轻把持不住,惹出乱子来,责成我去营中一同镇管,后日我便要入营,本也该与兵将们一同熬着。”
穆清浅淡一笑,点了点头,“直管去罢,这里还有阿达在。”
夜风吹得人有些微醺,他向她倾过身子,夜空中只有明灭不定的星子,并无月光照亮,晦暗中他依然能看清她比星光更亮的眼眸,微红的面颊,忍不住伸手至她脑后,轻轻带向自己。
穆清只觉唇上一片温和的触感,和熟悉至极的气息,带着濡湿的淡淡酒气,勾得她酒力和血液一起上涌,脸上直烫得那滚热的血放佛要冲破皮肤一般,不由自主地探手勾住他的脖颈,喉咙深处竟起了哽咽,眼眶后头涌出湿重的泪意,在眼底滚了几滚,终于没落下来,在他放开她的时候,生生地教她重又逼回了眼眶后。
次日她便忙着替她收拾被褥铺垫,幸是暑天中,倒也省了不少事,薄衾凉席便可。又翻过一日,穆清早起令阿达将那已装置好的匣笥载上车,亲替他送去了营中。
快到营地时,正遇见了送军粮的车,就这么些粮,教人看着确是不忍。穆清无奈地叹了一声,随身带来的那些小金饼已尽数充进了军衣中,一时也无处再去筹措些款来,再撑个三五日,怕是连她自己的生计都成了问题,她自打出世以来,首次为生计愁,还带累了阿柳他们一同受苦。且不知这场战事要持续多久,一切看来皆杳然无望。
省省俭俭勉强过了七八日,因阿达时不时往城外林中去捕射些野兔野雉回来,每人又只食五分饱,穆清过得还不算太艰难,她日夜悬心军中境况,只不便时常去探。
大约过了大半月,这日留守府来了使者,前来叩门的府兵恭敬地向她一鞠,指了指身后平板车道:“唐国公体恤,因想着杜阿郎在军中,恐娘子无人照拂,特命小人来送些米粮,还请娘子收纳。”
穆清笑着谢过,唤来阿达将米粮从板车上挪腾到院中,又说了些感激尊敬的话请那名府兵带回,心中不由直冷笑,一车米粮来换四百缗,这倒是桩上算的买卖。
她愣愣地盯着地下的米出了一会儿神,叹了口气,估摸着这些米大致有百来斤,差遣了阿柳匀下一些够四五人吃十来天的米,剩余的再装上车,送往军中。百斤虽于八万大军来说仅杯水车薪,且聊胜于无罢。
待她随车到了驻军营地边,却见戒备比往日更严了,似是又添了两岗当值的兵卒。素日她至军中,几乎人人都认得她,并无盘查的,只随她自行出入。今日却将她挡在了营外,她令阿达打开装了米粮的袋子,予守门的兵卒一袋袋地瞧了,仍是不得通行,她只得告知那兵卒,遣人去寻来英华,方才得入内。
“近日戒备都如此严谨的么?”进入营地,依旧是一副严正以待的态势,穆清疑问道。
英华甩了甩脑袋,左右看了看那些列队巡视的兵夫,亦有些迷惑,低声说:“这原是姊夫的意思,只说饥馑之下恐怕军心生了异变,故要严加防守才是。”
☆、第九十九章 人心所归(十七)
正值未正,营内午歇,有伙夫几名推着车出来,看着是要分发饭食的样子。穆清正暗自疑惑,英华欢快地笑起来,“饭点到了,阿姊可吃过饭了没有?”
穆清点点头,疑问:“未正为饭点,这算是午膳么?”
英华的眼睛跟随着那几名伙夫,心不在焉地答道:“恩,如今一日一餐,设在未正。”
穆清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瘦削的身形,一阵心疼,十三四年纪的小娘子,正是长发的时候,一日一餐如何耐熬的住,想将她带回去,又明知不妥。
校场之上金钟声鸣起,英华已脱开她的手,往场中去了,一阵革靴擦碰的嚓嚓声,众兵将已从各处集结于校场上,无人言语,只齐整地列了队静候着。
高台离得远,穆清只能依稀看到两个身影,一个气势迫人,一个从容淡然。兵将们一声不吭地领取了吃食便在场内自寻一处坐着,她扫了几眼离得近的,每人仅一碗稀薄如水的粥,一个糜子面掺着白面制的蒸饼,便是阿柳看了也直叹气。
既分了饭食,众人随意席地坐着,松散开来,互相说几句话。有眼尖的瞧见穆清身后车上的米粮,扬声打听道:“可是送粮来的?”
阿柳忙点头应是,穆清来不及拦住她,她已忍不住指着他们手中的吃食,“每日便只这些么?怎够?”
“不够又如何。”那兵卒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东西,向着高台那边一扬下巴,干脆道:“他们不也同咱们一样的吃食么,还有甚可怨的。”
随意说了两句,另一边的兵卒忽然扯了他一把。“莫说了。”穆清抬头望去,李世民正与杜如晦一同往她这边过来,她的眼睛几乎黏在那个沉稳熟悉的身影上挪不开去。将近大半月未见,两颊显见瘦削了,只精神尚好,目光仍是坚定有力。
李世民见她送了粮米来,心下快慰。道谢再三。才刚要人将米粮收入库中。便有兵丁火急火燎地跑将过来,口中不敢胡乱喊嚷,直到了跟前。方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鲁阿六,鲁阿六他们,将苏副尉捆绑了,自侧营出去。抢了民粮了。眼下,有百姓在正营大门口叫喊。讨要说法!”
当下听闻这话的人俱如闻霹雳。
“鲁阿六人何在?”杜如晦顿觉脑中似遭了猛击,一阵阵的尖锐抽痛,握紧了拳头问到。
那报信的兵丁一下慌了神,结结巴巴道:“却。却未再,未再归来。”
杜如晦紧紧阖上双目,顿了一刻。摒退了脑中纷乱的念头,忽又睁开眼。扫视了一圈场中散坐着的兵丁,靠近他们的那几人,大略听到了些甚么,正围拢了低头暗语。“二郎,你且在此处镇着,莫再教他们生出甚么乱子来。我去营外先看过。”言罢抬腿便走,才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望望穆清,欲言又止,只冲她点了点头。
待他走后,李世民唤来了几名浅绿服色的校尉,并几名副尉,嘱咐他们各自带着所辖的兵丁,速速撤回营房内,不得擅自出来走动。
穆清既送了粮,本已无事,原想着见他一面便回去,谁能料竟出了这档子事,眼见着各人忙各人的去了,她也不好在此碍事,便唤上阿达阿柳,上了车往外走去。自驻军地出去的大道,只那一条,隔着老远,便能听到吵囔声,细听之下,似乎还有铁器相击之声。再近些,竟还有惨呼哀嚎的动静。
穆清直听得心惊肉跳,催促阿达紧赶两鞭。将近那推搡扭打的人群时,阿达回过头急道:“娘子快些进到车内,莫再出来。”
她还没看明白前头到底怎样一副态势,已被阿柳一把拉回帘幕后,阿达不敢再往前,只将马车停在不远处的一堵墙后头,穆清只能隔着车壁上的透气窗格向外望。只见前头地上乱糟糟地散横着几个圆木拒马,已然被那四五十名暴怒的乡民冲散。门口当值的原是十人一班轮换,眼下已加至两组二十人,仍是抵挡不住。
乡民手中持着锄头柴刀木棍,向前直捅戳,步步进逼,更有人举着大石块向戍卫的兵夫乱砸过去。这些兵夫原就日日不得饱食的,气力上难免欠些,此时握持着长戟利矛边拒当边向后退,又如何拒当得住,便有几个发了狠的兵夫使力猛刺了几戟,立时便见了血,有人扑倒在地,起不得身,怒吼叫骂呼痛声,混成一片。
穆清的目光竭力在暴乱杂沓的人堆中搜寻那抹熟悉的身影,来来回回望了好几圈,也未见。
正焦急着,忽闻后头蹬蹬蹬地来了另一队兵夫,抬扛了一排带尖刺的拒马,吃力却齐整整地向前移动,走近了才看清,那新扛来的拒马上所带的哪里是尖刺,分明是根根戳出的宽面刀刃,阳光下闪着清冷的寒光。
前头拒当的兵夫一步步向后撤着,直撤到接近那些尖刃拒马,呼啦一下四散着往拒马后头跑去。寒光凌冽的拒马重新齐齐列在了乡民和戍卫之间。乡民们虽仍是怒不可遏地向内扔砸着石块,一时却也无法再冲越阻碍。
随后另有四名兵夫簇着一人大踏步地走来,正是杜如晦。一块薄薄的乱石飞砸过来,闪避不及,教那石头擦着肩膀飞过,夏日衣袍单薄,他一手捂着石头片擦过之处,走了没几步,便有血隐隐渗出手指缝。
那石头似是飞擦过了穆清的心口一样,激起一阵尖锐的痛感,她咬了咬牙,没让自己惊叫出声,只依着窗格紧盯着外面的形势。
杜如晦紧皱着眉头扫视了一眼地下躺倒的几个乡民,冷声道:“若有兵卒扰民,可来告知领兵郎将,自有做主的人在。何故偏要以身相搏,在军营前滋事?拼搏不过伤及自身不说,再教长史知晓了,如何说?”
吵囔的乡民一听这话,顿静下了一大半,只有几个气壮暴躁的仍在高呼,“官兵便可肆意强抢民粮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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