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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锦 (伏弓)


  要知道,当时我可是连封号都没有的女人,陪伴过刘徇度过无数个寂寞的深宫夜晚的,却始终不被看好的女子。
  所以,我准备借着这个机会大胆的报复。
  淳于衍为了自己的贪念不负重望,许平君自然死在了历史的剧痛里。
  得知她死讯的那个傍晚,我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那种我从未体会过的兴奋和刺激。
  原来,宫里的斗争时刻都浸泡在鲜血里,肮脏的血肉里,开出的是绝对畸形却令人迷醉的花朵。
  让我没想到的是,那么快,刘徇就找出了事情的真相。
  淳于衍被收押,而与此同时,她也供出了我和显。
  我们三个几乎同时走向了灭亡。
  现在,那朵乌云几乎飘到了我的头顶。
  我扬着脖子,挺直身体。我已经被它完全笼罩了。
  黑云的影子投射下来,淳于衍不断的哆嗦着。
  她喃喃自语着,仿佛在祈祷来世不要再入宫,不要再作恶。
  我却仍旧挺着身子。
  我不相信来世,我只恨今生做的不够彻底。
  我恍然间觉得,当刽子手手起刀落时,我的灵魂会一跃而起,冲到那团乌云里,再飘到未央宫的上空,下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看他们挣扎在雨里,看他们仓惶的抬头祈求,看整个世界,在我的脚下倾塌然后毁于一旦。
  既然今生不能如愿,就别期待来生,我要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吞噬你们的江山和家园。
  我是杜展屏,没有来生,只有愤恨,被历史沉重的车轮碾碎,沉入湖底不得救赎。


  翠烟笼 杜子砚(一)
  南海郡,揭阳县郊外的密林里。
  我挥动着斧子,参在一群几乎是赤裸着身体的男人中间。阳光几乎永远也晒不透这片潮湿的土地,我脚下密实的落叶和下面根本看不见的泥土形成湿滑的漩涡,随着我伫立时间的加长,而不断的陷下去。
  这地方的土里时常有些莫名其妙的虫子,有时候他们会毫无征兆的钻进你的皮肤里,吸饱了血后,再慢慢浮出来。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水蛭。然而水蛭已经是最小的麻烦了,更可怕的是这里浓密的植被,被炎热高温的季节蒸腾着,时而出现恐怖的瘴气。
  这里的人叫它毒瘴。非常形象的比喻。
  就在我们每日劳作的这个密林前行一百米的深处,便是最恶毒的瘴气聚集的地方。每年都有不少人死在这里。因而有人说,宁做中原鬼,不做边缘人。
  人们所说的边缘,就是西北绝域,东北苦寒,以及我身处的这片西南烟瘴。
  然而,自如以来,这些偏僻绝远的苦地都是流放罪犯的好地方。
  这里生长着不计其数的高大树木,其中最令人趋之若鹜的,便是檀木。
  这是种结构细密的香木,南海郡的人们时常用它来进贡,因此,身强力壮的我刚到达这里,便被编入队伍,开拔到密林里,开始了不知何时才能停止的伐木生活。
  当地人除非没有一点家产,否则是绝对不会从事这种苦差的。
  要知道,穿行在瘴气遍布的树林里,随时都有可能送命。
  我就亲眼见过因瘴气而送命的人。
  当时我们的队伍停留在一处深入密林腹地的小盆地里。四周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檀木。那馥郁的香气让人十分受用,可是时间久了,我们还是觉得有些恍惚。
  一些人开始出现了腹泻和呕吐。
  一天清晨,我拿着斧子刚刚走出帐外,便见一团团金光浮动于高低错落的叶片之上,那景象着实让人惊讶。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走出帐子,见到这样的景致异口同声的赞叹起来。更有甚者跑进金光里不住的叫喊着。老少爷们们一下子如同忘记了深处险恶的西南密林,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梦幻中。
  这时,一位带头的老者,其实也就是监管我们的头头,他大喊着退到远处。一些岭南的老人们,则连滚带爬的跑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瘴气里最毒的一种,被人们称为瘴母。
  之后那些跑进金光里的人都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发热和呕吐,个别的身上竟然出现了青紫色的毒斑,不多日,便一命呜呼。
  这样,死了不少的人。
  而我,竟然神奇的活了下来。
  也可能是我少年时代勤于修武的关系,体质还是比较过硬的。
  母亲一直留在揭阳县里,自从来到南海郡,她便一病不起。原本美丽的手臂和脚踝都严重变形,人们说这是湿气入侵造成的。
  西南地区冬季没有严寒,温温潮潮,夏季便不可能酷暑,阴阴森森。阳而不阳阴而不阴的气候,使得人们不得不靠吸食烟草来暖身驱湿。
  我参加这样的伐木队伍,多少还可以得到来自官府的一些奖励,其中最实用的,就是金丝烟,这可是当地最好的烟草,不过到我手里的,都是些细细的有些发黑的烟丝,基本上是别人不用的残次品。这也很好了,我的母亲很需要它。
  可是,就在得知我所在的队伍遭遇了瘴母后,母亲的病更加厉害了。
  她开始拒绝吸食那些可以缓解疼痛的烟草。她默默的将我留给她的烟草积累起来,收在一个漂亮的紫檀木妆匣里,那是我们唯一没有被搜走的东西。
  当我回来后,她会颤抖着将那些烟草拿出来,然后卷起,递给我。
  我不要,却总是抵不过她愤怒和绝望的眼神。
  她知道,从此以后,她的人生里只有我,我成为她维持生命的支柱。
  也许,在长安的日子里,她从没想过会落得如此下场。那时候她除了围绕父亲,就是对展屏言听计从。
  那时候,她的手掌很有力,而现在,她窝在一团破烂的草席间,灰黄的脸孔,早已殆尽了从前的美丽。
  我多希望她还能那样打我,即便是疼,也是幸福的。
  我至今仍记得她得知我训斥展屏后的那一巴掌。
  有时我也会因此而想起长烟,那是我今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爱过的女子。
  可是,我一直缺乏对她坦白的勇气和机会,于是,只能成了彼此错过的男女。
  我不后悔,我甚至觉得庆幸。
  如果对她倾吐爱恋,她和我的日子都必定不会过的轻松。
  其实我是个比较懦弱的男人,别看我长的很魁梧。
  比起相对的尴尬,我到宁愿她能自如的面对我,以及我的离去。
  其实,不必拥有的爱恋,才是最高的爱恋形式。
  既然不可能被接受,就没必要以自己的单相思拖累别人。
  我时常这样怀想着过去的时光,扶着母亲穿行在潮湿的水雾间。
  这里总是潮湿。
  如今,没有我的搀扶,她已经不能正常走路了。
  她的话越来越少,时常望着窗外的雾霭发呆。
  那微翠的气泽,仿佛笼着烟的翡翠,看着美丽,实际上却比毒蛇还要可怕。
  同样的流放,我想,我们是被扔在了最可怕的地方。
  揭阳县位于南海郡的最东边,仿佛一颗怨毒的珠子,镶嵌在黑绿的底色里。因而,我们总是南海郡最先看到日出的人。
  揭阳的日出对我来说却总是模糊的。
  我时常是立在山间的密林里,感受到那一缕缕拖沓而至的光晕,却从没有中原的日出那般疏朗和亮丽。因为我的头上永远是浓密的树荫,那一层又一层,不断向上叠加,不断延展开去的浓翠,让所有工人赶到憋闷。
  绿色第一次那么令人厌烦。
  我们大口喘着气,仿佛每一口都弥足珍贵。
  我记得,有个当地的赤脚壮医跟我说过,瘴分很多种。按时节来看,分为春天的青草瘴,夏天的梅雨瘴,秋天的新禾瘴,和冬天的黄茅瘴。按性质来看,分成热瘴,寒瘴,哑瘴。又因为瘴气是由于植物的叶片枝桠掉落以及动物死后尸体无人清理,加之天气湿热蒸腾而致。所以又分为菊花瘴,桂花瘴,或者孔雀瘴,和毒蛇瘴等等,但其中最毒的,就是瘴母。
  通常,植物类瘴气袭来时,会有明显的香气,那直往肺里钻的香味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我们在密林里行走时,是十分小心的,有时甚至用布封住口鼻。动物的瘴气极好辨认,只要是看见大堆的腐烂尸体,或者血腥腐臭的气味一来,便要很快躲闪,这是动物尸体造成的瘴气。
  在岭南生活的日子,我逐渐学会如何辨认这些瘴气,进而学会了躲避瘴气的方法,以及治疗瘴气的手段。
  当地的壮医十分聪明。他们掌握了最好的除瘴密术,后来,在我的手里发扬光大。
  我喜欢和壮人们聊天。
  他们的性情非常坦率直爽,嘴巴里总是喷出形形色色又苦又辣的烟味,因此,他们的牙齿总是有着浅淡的黄斑。
  我知道,年长日久,我也会如同他们一样,那原先佩玉舞剑的潇洒武库令,将会永远的消失在我身上。
  我穿起了壮族男子的衣服,其实,不过是在头上围着一段十分长而厚的头巾,可别小看了这东西,在浓密的瘴气袭来时,它可以成为最好的武器,起码要掩住口鼻,以最大限度的减少摄入体内的气体。这可是在事后是否能得救的关键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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