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更是惊得张大了嘴:“裴校尉,几年不见,你怎么竟入宫做宦官了?”
看着紫芝唇上早已消失不见的胡须,他的眸子里写满了货真价实的同情。
紫芝只得干笑两声,怅然叹道:“唉,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十日后大军抵达陕州,此时回纥登里可汗已屯兵于河北,雍王李适出于礼节,立刻率领左右僚属数十人策马渡过黄河,主动前去拜会。回纥将军车鼻闻讯前来相迎,操着一口并不算流利的汉话爽朗地笑道:“雍王殿下可算来了,我们可汗已命人去准备酒宴,就等着殿下大驾光临呢!来,诸位里面请!”
李适彬彬有礼地一拱手,笑道:“可汗盛情,小王在此先谢过了。”
“雍王殿下太客气了!”车鼻将军哈哈一笑,目光落在雍王身边全副武装的将士身上,“请诸位将军先解下兵刃,这样顶盔披甲的,一会儿可怎么喝酒呢?”
李适闻言神色便是一变,见身边的紫芝微微点头,这才吩咐众人卸下武装。紫芝本就是宦官打扮,并未披甲佩刀,因而也没有引起车鼻的注意。李适一行人被车鼻引着走进回纥大营,一路上只见两排魁梧健硕的回纥士兵分立道路两侧,手执钢刀,神情冷肃,午后的阳光照在他们锋利的刀刃上,郁郁生寒。车鼻虽未执兵刃,行走时一袭猩红色的披风在劲风中猎猎飞扬,自有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威武气势。
李琦紧随在紫芝身后,见回纥人竟摆出这么一副示威的架势,不禁微微蹙眉。
不多时,众人便到了回纥的中军大帐,只见登里可汗正在帐中与一位靓妆美妇谈笑饮酒。御史中丞兼左厢兵马使药子昂熟知回纥王庭诸事,对雍王李适低声解释道:“那妇人乃是回纥登里可汗的侧室阿史那氏,原是突厥登利可汗之女余烛公主,突厥亡后嫁给登里为妻。先帝在世时,登里之父毗伽阙可汗请求与我大唐联姻,为儿子求娶大唐贵女,先帝做主将仆固怀恩将军之女嫁往回纥和亲。阿史那氏深明大义,主动让出正妻之位,甘愿以侧室的身份侍奉仆固氏左右,于是愈发受夫君敬爱。登里成为可汗之后,虽立正妻仆固氏为可敦,实际上最宠信的还是阿史那氏,就连行军打仗时也要带上她。”
李适轻轻点了点头,初入敌营时的紧张略微缓解了些。
李琦听到“余烛公主”四个字便是一惊,抬眼望去,只见坐在登里可汗身侧谈笑风生的那位靓妆美妇,正是阔别多年的突厥公主阿史那圆圆。
☆、第274章 回纥
车鼻将军引着一众唐人走进中军大帐,向登里可汗施礼道:“可汗,雍王殿下到了。”
登里可汗看起来不过三十许的年纪,身形魁梧,容貌英伟,通身上下一股逼人的气势,就这样大马金刀地坐在帐中,同样威武的车鼻和他比起来竟似是一只空有一身蛮力的大猩猩。见大唐所谓的天下兵马大元帅雍王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文弱少年,登里可汗唇角不禁溢出一丝轻蔑的笑,与身侧的阿史那圆圆又一起喝了杯酒,这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贵客远道而来,倒是我们有失远迎了,雍王贤侄莫要见怪才是。”
雍王李适礼貌地向他拱手一揖,含笑道:“见过可汗。”
登里可汗微微一笑,语气却是森冷:“雍王生长于天。朝上国、礼仪之邦,自是通晓礼数的,为何见了我却不行拜舞之礼?”
此言一出,雍王身边的僚属俱是一惊——拜舞乃是正式场合下臣子觐见君主最隆重的一种礼节,雍王身为天子长子,隐有储君之尊,若向登里可汗行拜舞之礼,岂不是将大唐置于回纥属国的地位?大唐亲王主动前来拜会,登里可汗不起身相迎也就罢了,居然还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真是嚣张!见雍王面露尴尬之色,左厢兵马使药子昂立刻站出来对登里可汗道:“雍王殿下并非回纥臣子,自然不必向可汗行拜舞之礼。”
“是么?”登里可汗唇角的笑意更冷,转而问身边的阿史那圆圆,“圆圆,你精通汉学,以前又在长安住过一阵子,可知晓这中原礼仪其中的门道么?”
阿史那圆圆正自出神,闻言忙笑道:“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样的大事呢?”
登里可汗并未发现她的异样,笑了笑并不在意,一双冰冷的眸子只是逼视着雍王李适。阿史那圆圆的目光却越过雍王落在李琦身上,尽管多年未见,尽管此时的他易容后打扮得毫不起眼,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就像少年时在吐蕃洪济城外,她在夜色中的千军万马一眼认出他一样。女人总是会对自己喜欢过的人有一种格外敏锐的洞察力,就算他的身份、衣饰、容貌都改变得面目全非,她也依然认得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的心又如少女般轻轻颤了一下。
她不知道他为何要易容改装混在雍王身边的将士之中,只觉得年岁渐长之后,他的气质愈加清贵高华,无论站在哪里都是那么卓然出尘,让人心生倾慕却又不敢直视。
李琦并不知道自己已被看穿身份,见阿史那圆圆气色润泽、容颜光艳犹胜往昔,便知她如今在登里可汗身边定然过得不错,心里当真为她高兴。车鼻将军见雍王始终不肯下拜,心中不悦,冷着脸走到药子昂面前与他争辩起来:“昔日毗伽阙可汗发兵助唐收复两京时,贵国皇帝曾以广平王的身份与我们可汗结为兄弟,如此说来,可汗也算是雍王殿下的叔父,如何受不得这拜舞之礼?”
药子昂也不是性情软弱之辈,冷笑一声,寸步不让:“将军此言差矣!雍王殿下乃是天子长子,我大唐未来的储君,如今又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统御千军,身份自是贵不可言,自古以来,焉有汉家储君向别国可汗行拜舞之礼的道理?况且上皇与先帝先后驾崩,殿下孝期未满,不宜舞蹈。”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争执不休。车鼻将军固然蛮横,到底只是个习武的粗人,斗起嘴来哪里是饱读经史的唐人官员的对手,眼见自己渐渐落了下风,恼羞成怒之下再不耐烦与药子昂废话,大喝一声道:“雍王殿下年少仁懦,纵容手下官员在可汗面前无礼,今日既是在回纥大营,我车鼻少不得要替殿下好好管教一下手下人!来人,先把这竖子拖下去狠狠抽一顿鞭子再说!”
“是!”两名回纥士兵抱拳领命,立刻上前捉拿药子昂。
李适登时脸色一沉,怒道:“车鼻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
车鼻却不理他,只挥挥手示意士兵赶快把药子昂拖出去行刑,片刻后帐外就传来鞭子抽打皮肉的噼啪响声,以及药子昂凄惨无比的呼痛声。雍王身边的一众将士皆愤怒不已,然而毕竟寡不敌众,入营前兵刃又尽被收缴,此时无人敢轻举妄动。登里可汗只是微微含笑看着这一幕,自斟自饮,不发一言。
心知回纥人就是要给年轻的雍王一个下马威,紫芝竭力忍住心中怒火,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早就听闻草原上的男儿最是古道热肠,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可汗与车鼻将军热心为雍王殿下教训下属,殿下自然是领情的。只是刑赏皆应有度,敢问可汗和将军,药中丞的鞭刑是要打多少?”
车鼻哪里会把这个身形瘦小的宦官放在眼里,随便大手一挥:“先打一百鞭再说!”
紫芝神色淡然,转而对雍王恭敬地深揖一礼:“请殿下准许臣等出去观刑,今后也好时刻警醒,不敢再步药中丞的后尘。”
李适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点头应允。紫芝引着其余几位属官和唐军将士出了营帐,不一会儿又转了回来。车鼻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冷哼道:“看完了?以后可得记住教训!那姓药的小子若还是不服,别怪我直接打杀了他!”
紫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神色忽地一肃:“药中丞一心护主,情急之下与将军有了口角的确该罚。可将军不待可汗下令就擅自对别国使臣动刑,一则是漠视可汗天威,二则也是对我雍王殿下不敬,却不知依照你们回纥的规矩,将军该罚多少鞭?”
“你……”车鼻一时语塞,恨不得立刻把这个可恶的宦官也拖出去狠狠打一顿。
紫芝向登里可汗微微躬身,微笑着问:“可汗,您觉得呢?”
登里可汗仿佛此刻才注意到她,用玩味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清瘦俊雅的宦官,良久才缓缓道:“听说你们汉人有一句古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今燕国的史朝义悍然发兵,我们回纥可以助你们唐军平叛,也可以帮史朝义再多夺掠几座城池,反正最后都少不了我们的好处。可你们不一样,若没有回纥大军相助,仅靠疲弱的唐军就想击退叛逆、收复东京洛阳,简直是做梦!你说我们回纥是恃强凌弱也好,蛮不讲理也罢,反正今日车鼻将军打得了药中丞,你们却休想动我手下的人一下!”
众人皆被他冷厉的语气一惊,车鼻则感动得只想立刻跪下来向可汗表一番忠心。
紫芝却面不改色,朗声应道:“可汗说的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然则大唐与回纥,谁是皮谁是毛,一时却也难说。大唐立国百余年,尽管屡遭变故,却依然根基深厚,不是史朝义那种轼父篡位的跳梁小丑能轻易撼动的。可汗若执意要与此逆贼结盟,固然能得一时之利,却树了强敌又失民心,遗祸后世,殃及子孙。可汗是爽快人,素来不谈道义,只论成王败寇、弱肉强食,裴某便也不与您说什么场面话了。雍王殿下麾下十万大军已驻扎陕州,仆固怀恩将军及诸道节度使也率军即刻赶到,而可汗此番带往中原的兵力又有多少?可汗热心助我大唐平叛,我大唐自然愿与回纥结永世之好,如若不然,我朝皇帝陛下也不会坐视臣子受辱于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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