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盛王府的后角门,武宁泽更是满腹疑窦,不禁又问她:“裴娘子,到底出什么事了,殿下知道你自己一个人出来么?”
紫芝一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我就是有些闷了,想出来走走。”
武宁泽哪里肯信,反复问了几次,却仍是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陪着她在街上四处闲逛。走了一会儿,紫芝忽然停下脚步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指着远处巷口一个卖胡饼的摊子,抬头对武宁泽微微一笑:“好累啊,走不动了。小武哥哥,我有点饿了,你去帮我买几张胡饼吃好不好?”
武宁泽不忍拂她的意,温言道:“好,你先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嗯。”紫芝仰起小脸儿看着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抱着布娃娃坐在那里,看起来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那样纯净而无辜,让人没来由地就想去呵护她、保护她。武宁泽不禁低头一笑,忽然觉得就这样陪她在街上闲逛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算了,何必去追问她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何必去在意盛王的想法,只要她想出来散散心,那么,他就一直陪着她。
武宁泽快步向那小摊子走去,买了几张刚烙好的热气腾腾的胡饼,然而,当他转身折返时,心却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然而那石阶处却空空如也,哪里还有紫芝的踪影?
☆、第135章 飘萍
倚玉楼上笙歌袅袅,寿王李瑁坐在二楼的客房内自斟自饮,似是满腹心事,目光漫不经心地扫向那个坐在画屏前弹琵琶的素衣女子时,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那样娴熟的琵琶技艺和出水芙蓉般纯净的气质,让他想起了某个必须遗忘的故人。并非第一次来这烟花之地消遣时光,他知道面前的女子名唤刘国容,乃是倚玉楼中颇负盛名的当红。歌妓。
刘国容却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只当他是长安城中某个豪门世家的公子,姓李,行十八,人称“李十八郎”。一曲弹罢,她放下琵琶走到几案一侧盈盈跪坐,亲自斟了杯酒双手奉给他,微笑道:“十八郎,请。”
李瑁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星眸中微露醉意。
十八郎……自从玉环离开之后,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一个女子这样唤他了,声音那么温柔,就好像真的是她一样。李瑁低垂着眼帘,定定地看着手中的空酒杯,仿佛深陷于某种美丽而悲伤的回忆,良久,才再度开口吩咐:“请姑娘再弹一曲《长相思》吧。”
“好。”刘国容温柔地点点头,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抱起琵琶继续演奏。
一曲终了,见他没有其他吩咐,刘国容便施了一礼默默退下。她今日并没有其他事情要忙,打发了听曲的客人之后,其余时间就全都可以自由支配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刘国容又对镜仔细打扮了一番,见天色已过晌午,忙戴上出门时障面用的帷帽,从庭院后面的角门悄悄离开了倚玉楼。
巷口的梧桐树下,宋君平正站在那里等她,一袭白衣迎风飞袂,身姿挺拔,气度翩翩,几片金黄的秋叶随风飘坠在他肩上,旋即落下。远远地望着他的身影,刘国容便觉自己心中一阵悸动,忙竭力克制住心底异样的情愫,快步走上前去敛衽一礼,恭谨地问:“少主唤婢子过来,不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一阵清风拂过,她帷帽上垂下来的素色轻纱被轻轻吹起,露出如玉娇颜。
宋君平微笑着打量她片刻,忽然赞了一句:“容儿,你今天很漂亮。”
这一年多来,刘国容放弃了离开“青蔓”的机会,继续留在那里,成为了宋君平监视倚玉楼主人凤娘的一个眼线。相处日久,二人私下里便也亲近了许多,听他当面夸自己美丽,刘国容不禁俏脸一红,低下头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今天叫你出来,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宋君平神色轻松,伸手向不远处繁华的东市大街指了指,“就是发现那边有一家面馆做的面特别好吃,想带你去尝尝。最近一直忙得很,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倒也不错。”
“是么?那太好啦!”刘国容欣喜不已,清秀的脸庞上绽放出异常美丽的神采,“我正好觉得饿了呢,谢谢少主!”
宋君平温和地一笑,带着她出了小巷转到宽阔的东市大街上,走进一家名叫“宁记面馆”的小店。这家店铺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装帧古朴,烟熏火燎中透着几分世俗的沧桑,不过,这沧桑非但没有给人以苍凉之感,反而让人觉得隐隐有种暖意。宋君平点了两碗这家店的招牌菜虾爆鳝面,又要了一壶美酒、几道小菜,两个人在略显油腻的木桌前相对而坐,目光相触时,都不自觉地微微笑了。
。
紫芝快步逃离武宁泽的视线,将自己隐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眼泪止不住地簌簌而落。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看着街巷中一户户人家袅袅升起的炊烟,心中的寥落与悲凉如潮水般袭来,无法遏止。
天地之大,为何唯独她不能真正拥有一个家?
脚踝处扭伤的地方依然痛得厉害,她一瘸一拐地竟也慢慢走到了东市,举目望去,只见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各式各样的酒肆店铺杂列其间,游子仕女结伴而行,人人脸上都是一副轻松愉悦的神情。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与去年携手同游的那个春日没有任何不同,卖油饼的年轻胡姬依然在热情地招呼着:“这位小娘子,来尝尝我们家的饼吧,全长安城独一份儿,又香又便宜!”
紫芝对她微微一笑,却丝毫没有停留。
长安城繁华如旧,然而在她看来却早已物是人非。时隔一年有余,那胡姬艳羡的笑语依然清晰得恍如昨日:“这位小娘子,你家郎君可真体贴呢。”当时的她如何敢想象,有朝一日,那光芒耀眼的俊美皇子竟真的会成为她的郎君。当然,她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他。
如今,她是风中柳絮、水上飘萍,孑然一身,无根可依。
新婚时的甜言蜜语犹在耳边回响——
“玉取其坚润不渝,钗用以寄情,而‘紫玉’是我和你的名字。紫芝,自从把它送给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把你当成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女子,决定一生珍惜。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感情绝非一日两日,既然娶你,此生就定不会负你。”
“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女孩儿很爱哭,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待她,再不让她多流一滴眼泪。”
“还记得那年我娘病得很重,她在人世的最后一晚,父皇却在蓬莱殿召幸沈才人,和一个更年轻美丽的女人共享鱼水之欢……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以后我也有了心爱的女子,绝不会让她如此无助,只要她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守护在她身边。”
“紫芝,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你的心意绝不会有任何改变,无论是谁闯入我们的生活,我心中一生挚爱的妻子,永远都只有你一个。”
洞房花烛夜,他温柔地揽她入怀,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紫芝,我知道,只给你孺人的名分是委屈你了,但我发誓会一生一世对你好,爱惜你,尊重你,照顾你,保护你,绝不允许任何人给你带来任何伤害,也不会让你后悔嫁给我……等咱们俩都老了,子孙绕膝、头发花白的那一天,我希望还能听到你对我说:‘二十一郎,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
那个雪花纷飞的清晨,她一时顽皮,把自己的头发与他的缠绕在一起,怎么都解不开。他取来小银剪刀把两缕发丝轻轻一剪,含笑感慨:“你看,我们之间的缘分,哪里是这么容易能解开的?发丝不会被时光侵蚀,看着它,还真有一种长相厮守的感觉。”
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他与她一起亲手种下一株梧桐,指着那小树苗对她微笑着说:“几十年后,等咱们都成了白发翁媪,就能带着一众儿孙在这树荫下乘凉了。怎么样,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样挺浪漫的?”
晨起梳妆时,他一脸认真地帮她画眉,尽管画出来的眉形歪歪斜斜,可她就是喜欢;漫天风雪中,他与她一起无拘无束地打雪仗,把鞋子被雪濡湿的她拦腰抱起,却又故意做出吃力的样子;热闹的上元之夜,他与她一起在街上赏灯看烟花,相视而笑的瞬间,只愿把这份美好永远定格在心里。
多少无法忘怀的往事啊……她永远记得,他在身后握住自己手腕的那一刻,那修长而温暖的手指搭在她的手上,与她一起一笔一笔地写下誓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开元二十七年,正月十六。盛王琦与妻紫芝共书。”
……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那一天,或许,她已经等不到了吧?
越往前走,街上的行人就愈发密集。紫芝正自心潮起伏,却见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汉子忽然在她身侧撞了一下。那汉子看起来很老实,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一时不小心就撞上了……小娘子别多想,在下可真的不是有意要冒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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