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不害怕呢?
陆家已经满门抄斩,关系远的,也被发配边关,永世为奴。按说世家被弄成这样,兔死狐悲,别的世家大族未必愿意。但有徐家带头,又有谋反叛国之罪在上面压着,再加上这些年陆家的气数确实不太好,太子逼宫时,杀了不少大臣。新朝选任平民当官的风俗,还没有完全得到推广。在世家和皇家百年多的拉锯战中,至少现在,朝中当官的人,半数以上都是名门世家出身的。所以太子逼宫杀了不少世家的人,这是犯了众怒。邺京的世家,都在此事中损失惨重。恨太子恨得牙疼,太子已死,大家就把陆家也恨上了。
就算陛下不下令,大家也要想办法把陆家弄垮。如今陆家从邺京消失,正符合邺京世家的要求。
由此,定北侯府作为国舅家,这些天真是门都不敢出了。他们自家知道自家没有参与谋反,可是大家都不相信。你们作为国舅家,太子和广平王府都反了,你们家却没反,逗我呢?
定北侯府真是快哭了。
只能每天战战兢兢的,看锦衣卫都快把侯府当成府司来办案了,他们为了表明自家的清白,连辩都不敢辩,只好任大家各种挑毛病,各种查。
也许被全家头顶笼罩的那股黑云影响,老侯爷的病一下子重了。整个侯府的人都慌了,全家人哭哭啼啼地涌到老侯爷院子里,在侯爷的带领下,给老侯爷磕头。
他们不能不伤心。老侯爷要是去了,陛下更是放开手脚,真要整治他们的话,侯爷这个爵位丢了不提,恐怕一家人都要有难了。
“爹,您振作点,太医马上就来了……”和妻子跪在父亲床前,侯爷眼睛通红,哽咽不住。原本是担心老侯爷去后自家的命运,可见到床上这个奄奄一息的老人,他是真的伤心起来。
“哎,不要难过,人一辈子,不都这样嘛。”老侯爷掉着气,慢吞吞说。
侯夫人眼中也噙了泪,看来父亲是真的不行了。之前连话都没法完整地说,大势将去,回光返照,反而精神了很多。还能靠着枕头,跟他们说话。以前对老侯爷有很多不满,可是这么多年,一家子都过来了。临到头,谁不伤感?
老侯爷咳嗽着,“我走后,你们好好过日子……别……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年代不一样了……人……人要知足……”
“孩儿知道了。”侯爷哭道。
老侯爷目光望着屋子一圈人,怀念感叹之意,皆在眼中过去。这一生,他为了这一大家子,操了一辈子心。操了一辈子心,到头来,侯府也没有过得多风光。虽说大局如是,到底很觉得挫败。
“爹,是孩儿不孝。当日广平王要害您之际,孩儿鬼迷心窍,没有立即回复,才害得您……害得您……爹你原谅孩儿吧!”侯爷痛哭流涕。
侯夫人脸色一变,赶紧暗示把旁的人带出去,可别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老侯爷叹口气,摇摇头,“一切都是命……都是命……当年你妹妹去的时候,我没有……也许……这正是报应……”
是报应吧。
大家都有亏心事,报到头上,谁也别怨。
在这些日子,老侯爷想的越来越清楚。他以前,总想着为侯府留点什么。但重病后,才觉得那些都没用。风云变动,谁又能永远不低头,没有受挫折的时候呢?
他絮絮叨叨地跟儿子儿媳妇们说着话,嘱咐他们要低调,好好经营王府。不要把爵位给弄丢了,不要给祖先们丢脸。又一个个地接见他们,说些私密的话。有的人感动,有的人后悔,也有的人不以为然,甚至还有的人眼有喜意。
所有反应,都落在老侯爷的眼中。但不管他们是悲是喜,老侯爷都无能为力了。
他叹口气,“你们……好自为之吧。”
小辈们低着头,喏喏称是。
太医才黄昏时赶来,听说老侯爷病重,陛下把太医院的院首都派了过来。这个讯号也很重要,大臣们得到消息,各有想法: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是想留着侯府呢,还是仅仅是看在老侯爷面子上,才派去院首?
无论如何,众太医想尽办法,也没有让老侯爷的情况好转。
到最后,药已经灌不进去,老侯爷的眼睛浑浊,气息微弱。可他眼睛死死盯着房顶,喘得厉害,但那口气,却是不肯咽下去。
“爹,”侯爷再次进屋跪下,在地上重重磕头,“您安心去吧!”
侯夫人提醒,“爹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跟在她身后抹眼泪的二房夫人一下子想到,“爹平时最疼阿泠……大嫂,咱们该请阿泠过来,见爹最后一面的!”
众人也才惊醒,是啊,老侯爷在后半生中,把重心完全放到了阿泠身上。结果他病逝之际,却见不到最疼爱的小辈。他那口气,可是为阿泠吊着啊。
“回姑娘,”几人说话间,面面相觑之余,听到廊下小厮汇报的声音,“小的去公主府上请公主了。但是守门的说,傍晚时,沈大人和公主一同回沈家用晚膳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年轻姑娘恨道,“那你们不会再去沈家请人啊?!”
“谁在回话?”侯夫人出门看。
见廊下站着的,竟是她的小女儿张绣。
张绣转头跟她说,“听说祖父不好了,我就让人去找表姐……可谁知道她不在呢!”
“公主和沈大人回沈家去了?”一个妇人皱眉,“沈家离咱们家,有些远啊……”
侯夫人又回屋看了眼不肯闭目的老侯爷,她可不愿自己身上担上不孝的罪名,咬牙下令,“骑最快的马,去沈家!务必把公主请过来!”
胆战心惊,望眼欲穿,侯府一夜长明,太医时不时进去看老侯爷的情况,侯爷和侯夫人也不停去看。都怕到了这一步,仍然等不来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小厮们飞快跑来的脚步声,连声道,“来了!来了!公主来了!”
“闭嘴!”侯夫人怒气冲冲地瞪眼过来。这是什么时候,还容人喧哗?
脚步声再来,一众人,果然见到裹着披风而来的姑娘。
不光是刘泠,还有沈宴。
沈宴着常服,也没有负责查侯府的案子。但众人都知道,关乎这一切,绝不可能和沈宴毫无关系。现在见到沈宴,侯爷一阵子气,简直想喊人把他请出去。但他硬着压着火,眼睁睁看沈宴陪妻子一同进屋,去看老侯爷。
“爷爷!”刘泠已经掉了一路的眼泪,进屋到床前,跪下去,眼泪又开始掉。
她颤巍巍地伸手,握住老侯爷枯如柴的手。用力地握住,才让老侯爷转头,浑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刘泠刚从寒夜中来,一身的冷气,脸色也白无血色。她的眼泪挂在腮帮上,面容惨淡憔悴,还有些恍惚。
老侯爷的眼睛盯着她。他张嘴,可经过了这么久,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一对爷孙,便这样相顾无言,双双落泪。
两人面对面落泪,无声地流泪。流泪后面跪着的一屋子人,也凄凄切切地哽咽着,哭了起来。
老侯爷落着泪,想到了许多过往。幼年的阿泠,少年的阿泠,还有嫁人的阿泠……那个倔强的小姑娘,一天天长大,却一样的孤独。
他目光移到扶着妻子的青年身上,才略略有了满意之情。
他想,当年的事,侯府没有为阿泠做主,差点害死这个小姑娘。他对不起阿泠,但他做的最对的事,就是点头同意,让阿泠嫁给了沈宴。他想这世上,有个人如他一样,好好爱阿泠。
那个青年比他做的更好。
他对阿泠,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独独……独独……
眼泪模糊了视线。
他走后,阿泠和定北侯府的最后联系,也就没了吧?本就牵强的那根线,晃动中,终于要断了。
阿泠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再和侯府这边断了,就剩下皇家那点儿稀薄的亲情。
不过……这样也好……
沈宴是锦衣卫,妻子的身份问题,恰恰是他身上最麻烦的东西。阿泠的这些问题,都没有了。沈宴和她相处中,少了利益纠纷,会待她更好吧。沈家也会更认同刘泠这个媳妇吧……
不管放不放心,也就这样了。
到底在临去前,见到了最疼爱的外孙女。
老侯爷嘴角微微带了一丝笑容,用力地握一下刘泠的手。他合上了眼,死前并无痛苦。
众人放声大哭。
定北老侯爷当夜离世,去前子孙绕膝,很是安详。
刘泠与沈宴从一屋子痛哭中,走了出去。沈宴一直侧头看妻子,看她呆呆站在屋前,茫茫然地下台阶。
脚下踩空。
“刘泠!”沈宴扶住她。
她却还是在他怀里晕了过去,带着一脸泪意,容颜苍凉。
沈宴叹气。刘泠的如今状况,被病痛折磨,情绪本就低落。他为让她开心点,在爹娘的几次邀请和保证中,决定带刘泠回家吃顿饭,让她多见见自家人。毕竟太医说,刘泠的病情,需要有人开解关心。沈宴思量后,也希望她与自己家的人相处好一些。
谁知定北老侯爷去世,让刘泠悲观的那一面大爆发。从他们听到消息时,她就开始哭。直到刚才,情绪已经低落到了极点。
他该怎样,才能让刘泠开心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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