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因为我啊!陆二爷,如今这世道,像本宫这样单纯善良又热心肠的人可不多了。进与退只在一念之间,但倘若二爷接了这荐信,不出三年,必定要磕头谢我。”鬼精鬼精小模样,偏要写“我是好人几个字”,越发的好笑。
陆晋侧过身去,笑够了才绷着脸转回来,仍旧是黑面神,能把小姑娘吓得跑出十里远。压着嗓子沉沉道:“君子之交贵在坦诚,殿下若不能如实相告,末将即便收下荐信恐怕将来也难有作为。”
威胁我?
云意细细打量他一回,尔后收起浮夸,认怂。小狗似的耸拉着肩膀,闷声说:“我就是想着,给我五哥找个能用的人嘛,凶什么凶。”
见他无话,又咕哝道:“天底下哪有当兵的不想去战场建功立业?也就给你个机会罢了,咱们互惠互利,有什么不好。”
“好是好——”陆晋将信封收起来,淡淡道,“我就是见不得人费尽心思给自己戴高帽。”
“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吧…………”
她免不了抱怨,但陆晋更了解如何击中敌军软肋,“路上若还有想吃的,差人去同东来说。”
“好嘛,这就开始贿赂人了。”
“不要?那算了。”一撩袍子,转身就走,没成想让人抓住了袖口,原本轻得不能再轻的力道,稍稍用力便可脱身,他却定住了,视线从一只皓白如雪的手背滑向少女俏丽无双的脸孔,她这一时认错求饶,扮的是可怜巴巴小兔儿模样,憋着嘴求他,“我错了还不成么?二爷行行好,别断了我口粮。”
不理她,又着急跟上一句,这回是一脸无赖,“我可是堂堂坤仪公主,陆二爷,多少给点面子啦…………”
陆晋没能撑住,忽而笑出声来,柔声道:“饿了谁也不能饿了公主殿,末将没有那个胆。”
云意皱眉,“嘲笑我?”
陆晋向后腿上一步,脱开身,拱手称,“更深露重,殿下早些休息。”
这就要走,云意还是满脑袋浆糊,分明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她忽悠不了的人。
陆晋回到屋内,灯还亮着,曲鹤鸣一身白衣坐于桌前,顺手接过他手中信,不问缘由,径直拆开来,展平后读来是,“此人纯直,可堪大用。”角落一排小字,“脾气不好,仔细顺毛。”
曲鹤鸣眼下轻鄙,讥诮道:“顾家还剩些什么?个顶个的荒唐!”
陆晋却道:“字倒是写的不错。”
“徽宗的字,瘦而不失其肉,逸而锋芒毕现。难得难得,老顾家还有个能识字的。”抬头问陆晋,“你打算如何?”
“不如何。”陆晋低头将信纸复又叠好,给了个废话似的答案。
然则即便他答应了最终也是白搭,将将要到城门底下,便遇上南逃的难民,谁也没能想到,顺贼这一仗打得这样急这样快,转眼功夫,城门失火,兵临城下。
☆、惊变
第十三章惊变
车马就停在龚州驿站,离京城二十里路程。陆晋的斩马刀有半人长,与汉人将领不同,他的刀背在背后,腰间还有一柄蒙古弯刀。一身墨色劲衫短打,日光下泛着冽冽寒气,自院外一步步逼进视野。至厅中,站得笔直如松,望住烟罗裙绸缎衣的顾云意,低声宣告:“走不了了。”
云意抬头,略略瞧他一眼,“你照实说,我受得住。”
“顺贼攻破通济门杀向内宫,城内王公大臣大都没来得及出逃,宫中未有消息传来,圣上情形如何,暂不清楚。”
云意唤,“德安——”
小太监穿得比将军富贵,一溜烟跑上前来跪在云意脚下,“奴才在。”
“你同陆将军一道去,城破兵乱,顺贼一群乌合之众要将京师困成铁桶?他们还没那个能耐!路上总有零星逃出来的,你见的人多,瞧见那个眼熟的,即刻抓来问话。”
德安磕头,“奴才领命,但凡是宫里头打过照面的,必一个不漏。”
陆晋让巴音领着德安出去,余下仍有话未完。
“殿下如今有何打算?是等?还是撤?”
云意坐在正中,屋顶悬一枚匾额,上头写着“国泰民安”四个洒金大字。她垂着眼睛直愣愣望向地面,腕子上鲜红透亮的碧玺手钏退下来捏在掌心,凉沁沁都是汗。
玉珍嬷嬷见她许久不语,便要来救场,“将军可否等上一等,殿下毕竟是姑娘家,年纪又小,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怕是不好由殿下来拿主意。”
陆晋想了想也是,手落在腰间弯刀上,正欲走。忽然听见云意发声,“我要吃龙井松糕——”
“殿下…………”饶是玉珍嬷嬷这样跟了她七八年的老人也要瞠目。
“箱子里有早一年的雨前龙井,其他的东西找管事要,去,我要吃现做的。”
玉珍嬷嬷身形一顿,虽有不甘,但到底依言去了。莺时与槐序亦不敢多待,拉着德宝站到院外。
屋子里一时静极,只剩下陆晋与她。
云意深深呼吸,缓过这一阵,压抑着喉咙里的颤音,强自镇定道:“我索性与将军交心,我以诚相待,还望将军勿有欺瞒。”
陆晋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父皇……我父皇是什么性子,你多少知道。城破也好,兵败也罢,他绝不会走出京师,南下避难。皇子皇孙们倒还能有条活路,内宫妃嫔、公主,恐怕一个也出不去…………”话到此处,哽咽难续,她捂着胸口,缓上一缓,极力忍过才说,“现如今宫里是何情形,我不敢多想。打仗的事情二爷比我清楚,顺贼孤军深入,辽东西北及江北四镇迟早要合力围堵,兵贵神速,与其一来一回的折腾,不如就在龚州静观其变,你看如何?”
陆晋略想片刻,回道:“龚州不是久留之地,顺贼攻下京师,迟早要向西取毕照、原山、龚州三镇,进可攻宣府,退可守函关,再向南拿下泽口,则江北四镇空有强兵,却无处渡河,合围之势土崩瓦解。”
“二爷高看李得胜了。”她站起身来,面露鄙夷,“一群偷鸡摸狗的下贱玩意儿,一朝得胜必定头昏脑涨,哪的银子多往哪走,分赃发财都来不及,哪还能想得到出兵西北固守长江?”这群反贼她听得多,近些年从两湖闹到浙赣,再打打杀杀一路向北,期间曾有一时剿得七零八落,但谁能想到会有今日?
“二爷若还有顾虑,只需听我这一句,李得胜身边可堪用的也就一个文泽昌,他原先是做什么营生二爷可曾听说?一个大街上叫卖胡诌海说骗人钱财的神棍,这一时抖起来,能有二爷远见?”
陆晋深深看她一眼,低声道:“只等十日,十日一到,即刻折返。”
她静静福一福身,没再多说。
他转身,走入门外灿烂如金的日光下,晦暗无光的厅堂只余下她一人,一个单薄的影,叹一声千古风流尽毁,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
“三百年基业,万万人舍身,一把大火,烧他个干干净净。”
又等三日,只听见零星消息,一个说左一个说右,似是而非,谁也不敢轻信。直到第五日子时,外头下着大雨,雷声轰隆隆就像炸在耳边。莺时发丝上沾着水,急匆匆跑进来将她叫醒,“殿下,外头叫人了,德安遇上个老熟人,说是坤宁宫里当差的,就在西厢房里问话。”
云意一下坐起身来,掀开被子便往外走,莺时同槐序跟在后头一个穿衣一个递鞋,玉珍嬷嬷也到近前来伺候她梳洗,云意却道:“嬷嬷年纪大了,倒不必捞这个心。”
一抬手推开正要来为她梳头的槐序,散着头发便往外走,到西厢房鞋袜已湿了大半,却不觉冷,推门看,陆晋同德安都在,左手边坐着清瘦书生一个,正是曲鹤鸣。
她自穿一件白底绿萼梅刺绣斗篷,乌黑的长发绸缎一般散在雪白布帛上,越发显得亮眼。走得急了,唇也微红,殷殷似血,稍稍一个侧脸便美得让人心悸。
“小得意?”
她尚存疑,堂下衣衫褴褛的少年郎霎时间嚎啕大哭,像是逃难路上终于遇上亲人,哭得撕心裂肺。“殿下……奴才总算见着您了…………奴才…………奴才…………”
云意眉间深锁,厉声道:“不许哭!问什么答什么,再哭立时拖出去打死!”
小得意顿时身形一震,捂住嘴再不敢出声。
云意道:“宫里什么情形?皇上如何?”
小得意瘫坐在地上,双目失神,“圣上……圣上驾崩西去。”
“说清楚!”
“吊死在两仪殿议事厅横梁上。”
天边一道闪电爬过,屋子里刹那间透亮,云意的脸惨白如纸,陆晋纹丝不动不辨悲喜,唯独曲鹤鸣,一双三白眼,时时刻刻都是鄙夷。
轰隆——雷声炸响,雨哗啦啦倾泻而下。她握紧了拳,心中的痛忍过千万遍,咬牙问:“各宫娘娘去了何处?”
小得意哽咽着答道:“圣上御赐毒酒,各宫娘娘自领一盏,四位公主也都去了…………”
生生痛到极致,反而哭不出来,她忍不住嗤笑一声,呐呐道:“与其折辱于贱民之手,不若宫中自裁,走得干干净净。好啊,真是好,临死也要给皇家争脸面,合该有风光大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