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她是惠妃。几年下来了,他也清楚她的性子。他若去问她是不是不高兴了,她准说没有,他直接道歉哄她也没用——他试过一次,她回过来的一句“陛下您这么说,臣妾惶恐”让他半天没话说,缓了许久才缓过来。
如此这般,他劝也没法劝,还不如把寝殿让出来,好歹让她早点睡。
清馨殿里,惠妃跨过殿门足下一软,兰心扶得快,她攥着兰心的手缓了缓:“陛下是不是生气了?”
“没、没有吧……”兰心回思着皇帝的神色道。静了静,又小心地说,“夫人您怎的不留陛下一句?来都来了……而且、而且方才,您躲什么呀?”
刚才夫人从陛下怀里挣出来、说要读几页书的时候,兰心悦心都吓一跳,可又不敢当场表露什么。
惠妃蹙眉,眉目见有些茫然,口吻却又理所应当:“满屋的宫人看着,本宫不躲开,难道由着陛下搂着么?”
……就由着陛下搂着又怎样?兰心心里闪过这句话却没敢说。她一面跟自己说“夫人有自己的界限”,一面又确确实实不明白,这儿是夫人的寝殿、陛下是夫人的夫君,两个人在这里柔情蜜意一下怎么了?
就算是觉得不好意思,也该是她们这些宫人退出去才是啊,夫人怎么就……怎么就简单直接地把陛下推开了呢?
惠妃坐到榻边,回思着方才的事静了好一会儿神。目光下挪,扫见榻上他方才躺出来的褶皱,稍稍一喟,传宫女备水来服侍盥洗。
她多去想皇帝是不是生气了也是没用的,还必须要早点睡才好,明日一早嫔妃还要来晨省,她总不能没精打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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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房里,雪梨躺在榻上翻来滚去地睡不着。
豆沙听到动静已过来看了两次,雪梨只好再推她回去催她快睡。
也不知是太紧张了还是太激动了,反正一根心弦到现在都松不下来。闭上眼也感觉神思浮着,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过今天晚宴时的画面。
画面拦都拦不住,然后就弄得她越来越清醒。
最让她出冷汗的一段过得最厉害。她越想越觉得上那碟苦瓜的时候,自己那句话说得太过分了,何止“不恭不敬”啊,事后想起来简直觉得自己那会儿被什么不怕死的冤魂附体了。
皇帝还特意留了话,让她明天再回行馆……
可是,其他被差去行馆侍奉的宫人,在宴席散后就已经都回去了,连子娴汀贤她们都没一起留下。
她越想越是忍不住一惊一乍地担心是不是因为自己宴席上说错了话所以皇帝不想让她再去行馆了——那说明他生气了啊!
啊啊啊啊好可怕!雪梨抱着被子的一角打了个滚把自己卷起来,闷在里头哪都不看,理智在跟自己念叨说“没关系,就算陛下生气了但也没发落了你不是?不必担心太过”,可还是耐不住心底特别慌!
上午,豆沙左等右等不见她起来,挑帘进去一看,就见她趴在榻上让被子裹得紧紧的“雪梨卷”。
“……姐姐?”她唤了一声,没有动静。走过去推了推她的肩头,又叫了声,“梨姐姐!”
雪梨昏昏沉沉地苏醒过来,登时觉得自己被裹出了一身汗。
挣开被子坐起身揉揉眼睛,她问豆沙什么时辰了,豆沙回说快午时了。
“这么晚了?!”雪梨蓦地清醒,豆沙道:“是……刚才御前那边来撤早膳,看午膳的单子还没划,还问我姐姐怎么了。”
坏了坏了,御前的这么一打听,陛下多半也知道她现在还没准备去行馆了。
雪梨梳洗过后推门就走了,踟蹰再三还是决定先去紫宸殿“报到”再往行馆去。
皇帝恰和卫忱商量下一步怎么压使节团合适呢,卫忱一抬眼,就看到她溜着边进殿。
“雪梨?”他一叫,皇帝也看过去,原打算跟陈冀江打个招呼就开溜的雪梨就傻眼了。
“陛、陛下……”这个称呼刚一说出口,萦绕了一夜的后怕就又在脑中撞破了,“昨天宴上那个话,奴婢瞎说的!使节大人他、他……”
谢昭想了一瞬才明白她在说什么,明白过来就想笑了。
“还以为你突然长进了。”他嗤笑出声,看看她发乌的眼圈,“合着是表面硬气,回去之后自己瞎害怕了一夜?”
可不就是……
她低头没声,谢昭又道:“朕不都说了你那是实话?”
“是,但是使节大人……”使节大人他不是当场怒了么?雪梨就顺着往下想啊,使节如果非要争这口气怎么办?皇帝不让她去行馆跟这个有关系没有?
她这在外人面前撞着胆子硬气完回来回来松下劲就胆怯毕露的样子看得卫忱都想笑,他清清嗓子,神情肃然:“戚柯是气得够呛,我们正商量怎么办你呢。”
一句话就吓得雪梨“扑通”跪下了。
皇帝大有不满地睃了卫忱一眼,“到底不是亲妹妹,是吧?”
她胆子比梨核都小,你再吓死她!
他一边腹诽,一边起身去扶雪梨。走过案几时顺手一抄案上的丝帛卷轴,待她起身就塞到了她手里:“喏。”
雪梨伸手一接,定睛看清是圣旨就又跪回去了——没有站着接旨的。
“……”谢昭轻轻一咳,正色道,“行了,看完赶紧起来,这些日子行馆那边备膳要用什么,你直接差人来尚食局调。”
他说着递了一个小方盒子给她,雪梨愣了愣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枚拇指大的小印。
雕刻精致,整体是一颗栩栩如生的……
小、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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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暗潮
? 退出紫宸殿后,雪梨才把那枚小印拿出来看。雕得确实精巧,工匠巧妙运用了玉石的绿白分布,绿色部分刚好雕成一片片褶皱的菜叶,延伸下来逐渐转成白色的菜梗。
梗的顶端磨平了,里面四四方方的一个框,框中四个字:御膳女官。
“知不知道这玉近几年多难见?你倒是运气好。”卫忱笑侃道。这玉雕是罗乌的东西,大抵是因为昨晚宴上要动兵的话吓到使节团的人了,便有人把这个塞给了他,央他探探军中到底有动向没有。
这东西他哪能收?对方非要塞下,他也没辙,只好入宫觐见时转成给皇帝。
彼时谢昭一道旨意刚写完,接过来一看就笑了:“给雪梨刻个印吧。”
这样倒是方便。白菜是雕好的,工匠把菜梗顶端一磨,然后刻字。这般只需四个字而已的小印在老工匠眼里就是个练手的活,送出去之后一个多时辰就呈回来了。
卫忱明白皇帝这是打算把给罗乌人的一巴掌扇得更响亮——他们当宝贝一样递过来的东西不是?转手就改成印落到宫女手里了。
当然这也确实是巧,恰好雪梨昨晚呈了个开水白菜过去,还有点贴她“成名作”的意思。
不过这东西好看归好看,雪梨托在手里就愁了。“御膳女官”这职位此前没听说过,按圣旨上的意思,是位比从五品女史的意思。
——这都跟崔婉同级了哎!
但她甚至还不太清楚皇帝要她干什么。
抬头问卫忱,卫忱反劝她不用担心这个,告诉她说:“行馆的事归我管,具体要做什么我会告诉你。”
雪梨稍稍放心,又问卫忱:“大人是不是也要去行馆了?能不能……同去?”
她有点害怕,虽然皇城里很安全吧,但毕竟她出了宫门就“人生地不熟”,万一迷路什么的也不好办呢……
“嗯……”卫忱略有踟蹰,旋即道,“我还有些别的事,倒会路过行馆,可以先送你过去。”
这样也很好!
到了宫门口,宦官为卫忱牵了马来,卫忱带着她一同绕到了西侧并不常用的那道宫门边,等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人出来。
正摸马鬃玩的雪梨抬头一望,整个人就不大对劲了——怎么回事啊!!!
“陛下……”她特别震惊地望着他。太久没见他穿这身指挥使的曳撒了,蓦地一看到一时难以缓神。而、而且……
陛下这是要出宫走走?!
谢昭看见她在这儿也一愣,问她怎的还没去行馆,卫忱先一步回道:“看她自己不敢走的样子,送她一程好了。”
谢昭了然。见卫忱已扶她上了马,自己也接了宦官刚呈过来的缰绳,翻身跃上马背。
两匹马在皇城的宫道上缓缓并行着,夏日午后的阳光热极了,雪梨被烈日烤得愈发缓不过神来。
在她背后驭马的卫忱倒还怡然自得,兀自想着事,俄而侧头问谢昭:“我今日不在行馆,也没法安排她做什么,不如带她出去走走?”
“不安全。”谢昭眉头微蹙,余光一扫,却恰见她明亮的双眸转而黯下去了,稍一沉息,“你想出去玩?”
雪梨摇摇头。
其实不想才怪呢!虽说她进宫已三年多,可洛安城是什么样子……她只在昨天罗乌使节来时站在城楼上看过一眼。宫里也有些宫女家就在洛安,她听她们说起过洛安城的各样趣闻。比如夜市很热闹啊、吃的很多啊,坊里一些拐弯抹角的小道上有些不起眼的小馆子味道很好啊、还有街头时常有些买小物件的小贩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