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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膳小娘子/御膳房的小娘子 (荔箫)


  信中的内容有些乱,许多地方前言不搭后语,似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的。从他出生开始一句句往下写着,有些是他知道的,亦有许多是他不知道的。
  有一段的笔触犹犹豫豫,说的是二十五年前后宫中的种种斗争。在最后,母亲到底承认了,因为那阵子的事情,她在之后的许多年里都没能把他当儿子看。
  他仍是不太懂母后的这种想法,母后说那时的日子太难了,后来境况好转之后,她便觉得所有和那时有关的人和事、物皆是不堪的。
  那时与她斗的嫔妃被她收拾掉了、嫔妃肚子里的孩子也被她收拾掉了,连她自己身边亲近的宫人都直接换了一批……但只有他,他是皇长子,她不能对他做任何事情。
  所以她把他塞给了当时的太后。
  谢昭读得心里五味杂陈,之后再读到表示愧疚的部分,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母后说,打从病了、疯了之后,许多事情反倒看得更清楚了,她不得不承认,这些年的这些刻薄狠毒,是她错了。
  ——这般认错的情况,在数年前,谢昭还是想象过的。
  那时他想的是,自己有一天可以足够强大、足够好,让她不得不承认更看重七弟是她错了。可时至今日,他心里竟已连半丝半毫的波澜都起不来。
  她承不承认是她错了,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了;她是否认可他是个好皇帝,于他而言也不重要了。
  他将尚未读完的信放在桌上,看向谢晗:“你回去吧。”
  “皇兄!”谢晗眉头紧锁,到了嘴边的劝语在扫见他的淡漠时又狠狠咽下,改口只说,“皇兄能不能让皇长子……”
  “不能。”皇帝平淡地睇着他,静了会儿道,“阿沅已经睡了,别扰他。”
  谢晗一阵沉默后长揖告退,谢昭自顾自地又坐了须臾,也起身往外走。
  .
  天确实已很晚了,六格院里安安静静的。目光穿过月门能看到两旁的侧院里还有灯亮着,想是有宫人还没睡,但正院这里,已经一片漆黑了。
  正值夜的豆沙和杏仁见过礼后即刻要掌灯,皇帝抬手制止了,低声吩咐她们点个小烛台放进屋里便好,而后先行走了进去。
  正值阴天,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直至烛台送进来,他才借着光亮走到榻边,低头一瞧,母子三人都在榻上。
  阿杳睡在当中,雪梨则只在榻边睡着窄窄一条,阿沅……阿沅滚到阿杳脚下去了,和阿杳睡得脚对脚,头则在床榻那边。
  这小子忒不老实了。
  他哑笑着想把他抱起来放正,刚一伸手,广袖一撩倒把雪梨蹭醒了。
  雪梨睁睁眼,光线太暗,她愣是看了半天才看出面前确实有人:“陛下?”
  她把阿杳往里推了推,自己也往里躺了些。皇帝便得以躺到她身边,一语不发地揽住她,过了会儿,才察觉到她好像在屏息。
  “怎么了?”他轻声问她。
  她明眸望着他:“陛下怎么了?”
  黑暗中,他静静的一声叹。
  他也说不出现下究竟是怎样的心绪,似乎并不在意太后的病情,又似乎有那么点难言的哀伤。总之……就是心里有一些发空,像是有要紧的一块正行将离去。
  她忽地伸手推了推他,他一怔。
  “走……我们去南厢。”她打着哈欠,手一撑他的胸口坐起来,压音又说,“我陪陛下待一会儿,别吵着孩子们睡觉。”
  他点点头,二人就一同下了榻。
  雪梨挺着肚子拿着烛台还小碎步跑得挺利索,谢昭低头一看急了:“穿上鞋!”
  “没几步路!”她说着已迈过门槛穿过堂屋,再一迈就到那边的厢房了。
  他沉着脸跟着她进去的时候,她已翻到榻上去盘坐着,抱着枕头笑嘻嘻地望着他。
  这小模样……
  谢昭站在榻前抱臂冷睇着她,想再就她不穿鞋就跑的事说她两句,她先一步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坐嘛官人,奴家错了行不行?”
  谢昭额上青筋暴起!
  方才的沉郁还在心头未散,又被她这样子弄得难免想笑。他这心绪复杂的,都快复杂成过年时刚出锅的排叉了。
  她还接着拽他:“坐嘛坐嘛,有什么不高兴的跟我说……你饿不饿?饿了我给你做吃的去!今晚我自己做了个酸菜肉丝米线,清爽味美!”
  南屋的一扇窗并未关紧,她娇滴滴的声音一直飘出去。
  窗外的墙根下,豆沙听得直打了个寒噤,然后就笑,低低打趣说:“真够腻歪的!”
  她被拨到阮娘子身边的时候,阮娘子还只是个御膳房的宫女呢。这几年下来,豆沙清晰地感觉出雪梨越来越能拿住事,只不过一到陛下跟前吧……就这样!
  豆沙听着里头的动静笑了阮娘子好一会儿,末了觉得自己得进屋守着皇子帝姬去——看样子阮娘子今晚是要这么跟陛下赖着了,那边小孩子得有人看着,不然滚下去摔着就糟了。
  她走了两步,却见一同当值的杏仁没动。
  “……杏仁?杏仁!”她连唤了两声,杏仁才回过神来,望一望眼前半开的窗,扭过头来跟她进屋。
  ?

☆、第160章 生死

?  十月末,皇帝的二十六岁生辰刚过两日,长乐宫中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哀伤。
  皇太后曲氏昏迷着,她睁不开眼,但也能隐约听见御医说的话。
  御医叹着气说,此番大抵是不行了,现下只是用参汤再提一口气。
  身边有几许哭声,有宫女宦官的,还有谢晗的。
  长长地缓了几口气后,皇太后勉强挣了眼:“阿晗……”
  “母后。”谢晗赶忙上前,跪到榻边静听吩咐。
  皇太后复缓了缓气:“你皇兄……”
  “已差人去紫宸殿回话了!”谢晗眼中泪如雨下。他的心突突跳着,每一次都击出许多不安:差人去紫宸殿回话了是不假,但皇兄会不会来,他不知道。
  皇太后一声长叹,阖上双眼,心底说不出的自嘲。
  谢昭,她的长子,她也不知还能不能把他看做“儿子”。不过……罢了,纵是不能,也是她自己一手酿成的。
  她已经为这个愧悔许久了。最初时,她满心的希望,觉得这一切都还能挽回,时至今日,终于不得不放弃了。
  仔细想来,那时满心的希望,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知子莫如娘。她再不喜欢这个儿子,也到底还是了解他的。他早已是大齐的皇帝,他的一举一动,皆是以大局考虑的。
  屈指算来,这也是她逼的。
  他曾经也是天真满面——如同他的儿子谢沅一样,眼底清澈、笑意无邪地在她榻上爬着。但那时,是她……是她自己对他满心的厌恶,连多看他一眼也不肯,太后有意让他们母子亲近,她却每次都只留他一刻,便立即让人把他送回去。
  转眼间,过了二十多年了。她细细回想自己有多少日子是真的把这个儿子当儿子看的……竟然想不出什么。
  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视他为眼中刺。尤其是在谢晗出生以后,她总觉得只有谢晗才是她的儿子。偏生先帝器重长子,她无数次地为此切齿,觉得谢昭如是夭折了就好了。
  那么穷凶极恶的想法……现下她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可怕。
  她好像真的忘了,那也是她生出来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实在是伤他太久了。
  那些御令卫的死她都是知道的。她明明知道那些都是他的亲信,也知道下这般狠手的是自己的兄长。她这个当太后的,明明一句话就能把兄长拦下来——只要让兄长知道她这个妹妹也是站在皇帝那边的,就够了。可她没有,她冷眼旁观了许多年,甚至在听说他们死状的时候有过快意……
  她觉得,那时她一定是疯了。
  “殿下。”张康疾步入了殿,在谢晗耳畔禀话,“圣驾已至殿外,但……”
  他小心地看了看太后,将声音压得更低:“陛下似没有进来的意思。”
  “我去请……”谢晗说着就要起身出去,衣袖忽被一拽。
  他愕然回头,是皇太后紧紧攥着他。
  “算了。”皇太后一声轻笑,心底正涌现的想法与现下的情况撞在一起,让她疲惫不已,“不必去了,他顾虑多,逼他无用。”
  “母后……”谢晗抹了把眼泪,却听得身后一阵惊问圣安的声音。
  他猛回过头,寝殿门口的一道珠帘外,兄长的身影清晰可见。
  “皇兄。”谢晗心下一喜,“皇兄请快进来,母后她……”
  他的话突然停了,那身影纹丝不动的样子让他惧意又生。
  榻上,皇太后眼底一片黯淡。
  他到底是不肯进来的。到了外殿,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他连长乐宫的门都没进,指责他不孝。
  ——她突然觉得自己如此清楚他的心思,也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皇太后无声地喟叹,慢慢地将头转向墙壁。
  皇帝站在帘外长久的沉默。
  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实在太狠,可他实在不能容忍自己迈过这道门槛。
  因为她而死的人,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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