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氏本已经虚弱不堪,此时抱住女婴,顿时松了一口气,便摇摇欲堕,只倚着石像,竟是再无行走的力气了。
楚王商更不犹豫,跳下水面,涉水到了石像边,一把将向氏和女婴一起抱起,复涉水回岸边。
向氏虽侍奉过楚王商,但毕竟身份卑下,胆怯内向,楚王商并不感兴趣,若非她怀孕正当期时,实在是连她也想不起来了。
此时向氏寻到女儿,却正是最虚弱无助之时,却只见月光下她的君王涉水而来,将她母女抱在怀中,向氏只觉得一颗心落了下来,倚着那宽广的肩头,那一刻,是她这一生记忆最深的幸福时候。
楚王商涉水回岸时,早有回醒过来的内侍也跳下水来迎接。
楚王商直走上岸,才将向氏交于侍女扶住,向氏却顾不得什么,直直地伸着手臂将婴儿托到楚王商面前,泣不成声地:“大王,这是我们的孩儿,我的女儿。”
楚王商缓缓接过孩子,向着少司命石像方向举起:“这是……少司命庇佑啊!”
莒姬推了推向氏,却见向氏满眼只看到了楚王商和女婴,并无半点回应,料她不懂得抓住机会,只得自己上前一步:“请大王为小公主赐名。”
楚王商收回手,将婴儿抱在怀中看了看,又抬头看到一轮明月,和月光下皎洁的石像,思忖片刻道:“今夕月光皎洁,便……取名为‘月’吧!”
莒姬连忙接过女婴,跪下:“谢大王赐名。”
第三章 垂髫年
这个被楚王商起名为“月”的公主,在楚王商的女儿中排名第九,宫中便呼为九公主。小公主刚刚出世,这一夜的历险,成了楚宫中的一桩悬案,便连原来看护她的侍女女桑,也在人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莒姬所居的云梦台虽不算禁卫如何森严,但也不可能是一个侍女就能够把婴儿盗走的。且她身边用的宫女,包括那女桑,均是她陪嫁的心腹侍女,这种陪嫁之人,通常生死与共,纵使另投他主,别人也不会收容,这于当时便是铁律一条。国士可择主而事,但奴仆背主,只有死路一条。
更何况小公主虽然是个婴儿,却毕竟是国君之女,很难想象有什么了不得的生死利害,能令女桑自寻死路背主害主。
更有可能,是有人盗走公主,又害死女桑,嫁祸女桑。只是这女桑自此以后,消失无踪,连尸首也找不到,更勿论其他。
莒姬深惧此事,她唯一能怀疑的就是宫中的阉人内侍,这些不是她娘家陪嫁之奴,亦是有可能内外勾结的。只是一处宫闱台阁,也总要用到几十内侍,这却是无法避免的。她只得借了小公主被盗之事,将云梦台的内侍换了个干净,另求楚王商亲自分拨了一些心腹可信内侍,再向母族求助,阉了莒族原来隶下的数十名奴隶入宫,这才消停。
幸而那小公主似是有神灵庇佑一般,虽在水上飘了几个时辰,着了些风寒惊吓,但有太医用力,乳母精心,调养一段时间后,竟似完全不曾有后患,依旧活泼可爱,长势喜人。
只是向氏自那一夜以后,竟是母女连心,虽然病得欲生欲死,却时时刻刻念着小公主,一日不见,便忧心欲死。莒姬虽然知道她病重,不好让幼儿过了病气,然怜她情痴,还是让乳母每日抱着小公主,远远地让她看一回,好教她放心。
向氏本已因为难产,又逢大喜大怒大寒大暑,自此大病一场,血下不止,险险要一命呜呼。却因为牵挂着女儿,便挣命活着。太医诊过无数这类的产妇之病,这等血崩十有八九,难挨过去。不想向氏看似比谁都虚弱,然生命力却是极强,几番濒死又活过来,过得一年多,竟渐渐越来越好,也不禁称奇。
只是楚王商此时却无暇顾及这些后宫之事,自秦国的细作报来讯息,秦君渠梁驾崩,秦国变乱陡生。
自周平王东迁,数百年来征战不休,大国并吞小国,至此时周武王初封的三千诸侯,已经只剩下十几二十个国家了,最大的便是七个国家,史称战国七雄。
这七雄中,只有北方的燕国,仍是召公之后的姬姓之国;南方的楚国,自立国以来便不太臣服,与周天子屡有磨擦,此后更是自立为王,据大江以南,虽以周天子之威,也无可奈何;山东齐国,虽是当初的封国,但国君却已经不是初封时的姜氏,而是被其臣下田氏所取代,此之谓“田氏代齐”;而地处中央的晋国,却被三家封臣赵氏、魏氏、韩氏所瓜分,此之谓“三家分晋”;而最西边的秦国,原是商朝旧臣之后,素为周室所恶,唯秦朝先人非子为周王牧马甚为用心,因此准其立国。后来周平王东迁,旧都为犬戎所据,平王便顺水推舟将旧都封与秦人,让秦人与犬戎博杀,使其两败俱伤。
秦人与犬戎博杀多年,渐渐扩张,只是却一直被中原诸国视为边鄙野人,历经数代秦君试图或施恩惠、或献媚周王、或武力征伐,以求东进,在列国中取得话语权,却无不铩羽而归,也被中原诸国更加轻视。唯有楚国,因也有同样被列国轻视过的历史,倒与秦国数代结为姻亲,遥相呼应。
至秦君渠梁这一代,却做出了令诸侯为之震惊的事情。他起用了自魏国流浪到秦国的卫公子鞅,进行变法。
变法之事,其实并非自秦国始,这相似的内容,周厉王当年起用荣夷公变法,当年楚国也起用过吴起变法,甚至在商鞅逃离的魏国,在商鞅之前也有过李悝变法。商鞅的变法内容,亦是受吴起与李悝变法影响极深。而这些变法,无不是在王权衰弱、国库财尽的前提下产生,而最终,亦是不约而同地走向变法者身败名裂,人亡政息的结果。
如今列国关心的事便是,秦君渠梁死了,那么被封为商君的变法之臣卫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而秦国的新法,又会继续下去吗?
楚国君臣,自然也是极关心此事。
此时章华台中,君臣对坐,令尹昭阳先开口道:“细作传讯,秦国已为其先君发丧,谥号为孝公,太子驷灵前继位。”
各国都有宰执冢相之位,为百官首,楚国此位置便称为令尹。昭阳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军头,他虽是宗族,却也是积战功而至此位,在朝中威望极高,也最得楚王商倚重。
楚王商沉吟:“太子驷昔日便是因为反对商君之变法,因而触怒秦公问罪,他的太傅公子虔受劓刑、公孙贾受黥刑,他自己也被放逐。如今他既已继位为君,依卿等看,秦国的变法,可能续行否?”
昭阳抚须笑道:“不能。”
列国均是此例,秦国又岂能有所改变。
他说完以后,左徒屈原便道:“正是,太子驷方才继位,太傅公子虔就告发商君谋反,那卫鞅就欲潜逃出秦。谁知道逃到边关,欲宿客舍,店家却因为他出示不了身份凭证而不敢收留……”
太子槐奇道:“这是为何?”
屈原解释道:“因为卫鞅立法,为政极苛,出行必须有凭证,若是客舍窝藏有罪之人与降敌同罪,被人揭发就要问腰斩之刑,而且有连坐之法,若一家有罪则其他九家必须揭发,揭发者有赏,若不揭发则十家连坐。因此卫鞅叹息:‘吾作此法而自毙’。”
因为知道今日商议商鞅变法之事,太子槐之前便由太傅先学习了吴起在楚国的变法始终,此时听到商鞅在秦公死后的行为,不禁嗤笑出声:“卫鞅虽学了吴子之法,但在生死当前,智与断实不如吴子矣!”
话未说完,便被楚王商横了一眼,吓得住口。
当年楚悼王任用吴起变法,得罪了楚国原来的世卿,待楚悼王一死,众人群起而射杀吴起,这情景与秦孝公一死秦人要杀商鞅之事也是相仿。只是吴起为人极为酷烈阴毒,他知道众人想杀他时,不但不向外逃,反而逃进楚悼王的灵堂,拿楚悼王的尸体当挡箭牌。这些吴国贵族若是心怀畏惧,他自可保全一命,若是坚持杀他,则皆要背上作贱国君尸体的罪名。果然那些吴国贵族虽然杀了吴起,但那些人皆被继位的楚肃王以罪名问斩。而这一批对变法最是切齿痛恨吴国贵族被杀,大大缓解了废除变法的压力,使得楚国变法虽然人亡政息,但却还是保留了一些变法内容延续。
只是吴起的作法太过阴损,在座的朝臣先祖们多少也因吴起变法损害过家族利益,而且他虽然得以让新君以此罪名杀了一批旧贵族,但他拿国君的尸体当成自己挡箭报仇的工具,也实在是太过无君无上。
因此虽然太子槐说得有理,但不管于君于臣,其实对吴起这个人虽然暗中佩服,面上却是谁也说不得他一句正面评价的。
楚王商不欲此话题继续下去,直接问:“卫鞅下场如何?
屈原叹道:“商君鞅被秦国新君下令施以车裂之刑,并灭其族。”
楚王商默然,这也是意料中事。
昭阳叹息:“从来人亡政息,秦孝公与卫鞅俱亡,想来秦国变法必不能继续下去。如废新法恢复旧法,又要多少人事变幻,百姓动荡。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秦国地处西北,贫苦粗鄙,再加上国政这般来回折腾,必当衰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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