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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 [1+2部] (蒋胜男)


  莒弓乃是莒姬族中得力之人,奉了莒姬之命,寻访向氏下落。他自忖虽然曾见过向氏,但那也是当年向氏入宫之前的样子,如今事隔十几年如何能认得出来。向氏一族,也早已经人丁飘零,如今能找到的只有向氏的幼弟向寿。
  向氏入宫之前,这向寿也不过四五岁,自然也是不记得向氏是何模样,然而毕竟属一母同胞,莒姬身边的寺人荆看了向寿模样,便说他与向氏颇有四五分相象,莒弓便带着向寿一起,莒姬又借故将一个昔日服侍过向氏的仆妇偃婆逐出宫去,却是让她和莒弓等一同寻找。
  莒弓身形魁梧,起到保护作用;向寿毕竟与向氏一母同胞,便于寻访;但向氏毕竟是妇道人家,那偃婆正可便于向市井中的妇人打听情况。
  三人这日又出来寻找,市井之中,每日都有许多热闹可看,却见前面人头涌动,似又有什么事发生了。
  莒弓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耐烦。莒国虽亡,但到底莒姬得宠,莒氏一族还算有些庄园,有些田地出产,他虽是族中旁支,但亦是每时膳食有定、衣着体面,从来只在城市的东面行走,到这西市忍了一个来月,实是不耐烦已极,便道:“不知道又是何等无赖之人闹事,不必去理会了吧。”
  因向氏一族早已经衰落,对于向寿而言,西市的混乱倒不似莒弓这般难以忍受。他心中牵挂着自己的阿姊,便道:“弓叔,不如到前头看看,热闹之处人多,或可打探到我阿姊下落。”
  莒弓无奈,只得随他挤进人堆中,心中却满是不耐烦。他们走到近处,见人们围成了一圈,中间却只是一个粗汉在殴妻。
  那粗汉长得丑陋而苍老,满脸酒糟之气,口中骂骂咧咧,与一个蓬头跣足的妇人抢着一个钱袋。
  那妇人虽然形容狼狈,却不似市井妇人与丈夫对打时的粗俗凶悍。须知这市井妇人,与人相争,满地打滚也有,污言秽语也有,甚至裸衣撕打亦有之,但那妇人却显得甚是纤弱无力,仅是一手护住头脸,一手扯着钱袋,竟只挨打不还手,哀哀哭道:“夫君,小儿病得甚重,这是小儿的救命钱,你不能拿走。”
  那粗汉却是下手并不留力,用力一脚踹中那妇人腹部,不顾那妇人痛得弯下腰来,只骂道:“那小畜命硬的很,花这些钱请医者买汤药都是浪费,我输了九天,卜者说我今日必能翻盘。快放手,把钱给我,若是坏了我的手气,看我不打死你。”
  那妇人痛得半蹲在地下,却只是哀哀而哭道:“你便打死我吧,小儿已经烧了数日了,今日再不请医者便不成了。小儿若是不治,我还活着做甚么,你便打死我吧……”
  那粗汉怔了怔,一只脚已经提起欲踢,到底没踢出去,只扯着那妇人抓住钱袋的手,用力拉扯。
  这一拉扯之下便见那妇人的手上也是伤痕累累,显见素日也是常受虐待,围观的诸人不免议论纷纷,都说那粗汉的不是。那粗汉虽然有些愧意,但毕竟赌徒之性占了上风,终于还是扯断了钱袋的绳索,抢过了钱袋就走了。
  那钱袋绳索断了,散落开来,在地上滚落了几枚鬼脸钱。那妇人伏在地上,一边哭,一边一枚枚地拾起那几枚钱币。
  向寿看得心生怜悯,上前几步从钱袋中取出一把钱来,递给那妇人道:“大嫂,这钱你拿去给小儿治病吧……”
  那妇人闻声抬头,两人乍一照面,莒弓和偃婆不禁啊了一声。那妇人虽然满脸泥灰泪痕,狼狈不堪,面容却与向寿颇为相似。
  那妇人见了向寿,也是一怔,再一转头看到站在向寿身后的陌生男女,不禁脸色一变,抓紧手中的几枚钱币转身就跑。
  向寿也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与莒弓两人连忙追上去。
  那妇人赤着双足跑在烂泥地里,却是极为迅速地在人堆里一挤一扭,转入拐角处便不见了。
  向寿等三人不熟悉道路,竟是转眼就不见了对方。
  向寿急了,抓住了莒弓道:“这是,这是……我阿姊吗?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莒弓却是老于世故,安慰他道:“无妨,这是好事。我原也怕那是个错误的消息,如今既是知道她确在西市,便不怕找不到她。”说着看了偃婆一眼。
  偃婆会意,朝着那妇人消失的方向打探消息,这回她既有了目标,便不是原来那般盲目打探,只问一路上看似长舌的妇人,那个家有小儿生病,丈夫酒糟赌钱,又爱殴打妻子的人家在何处,这一问之下,果然是极容易地问出了对方的下落。
  原来那丑陋粗汉姓魏,原是一个守城门的士卒,前些年因为好酒而被免了职,如今只是混迹于市井,是个无赖之徒。
  “那家的妇人,倒是个斯文贤惠的,不知这厮是从何处拐来,可怜啊,素日经常听到她被打得哭求之声……”向寿听着那长舌妇人用看似同情、实则有些幸灾乐祸的语气说着那酷似向氏之人的事,气得握紧了拳头,牙咬得格格作响。
  莒弓站在偃婆身后,听着偃婆打探,一只手按着向寿,防止他因冲动打断了消息的探听。
  那长舌妇指了向氏的住所,便心满意足地捧着几枚鬼脸钱进自家草棚去了。
  向寿沿着她所指的方向,一路寻去,直到草棚的最尽头,掀了草帘子进去,果然见到了那酷似向氏之人。
  虽然这一路走来,都是简陋的草棚,但这间草棚却似是这一排中最破烂的了。不但破旧而肮脏,且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连四面的墙壁除一面有几块薄板以外,另外三面都只是用几根旧木头作支架,中间以稻草为壁,空空荡荡的随便哪一处都能让人穿墙而过。
  那妇人便跪伏在那几块薄板围成的挡风之处,背对着门,半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幼儿,拿着一爿瓜瓢,自己先饮了一口水,又细心地哺给那幼儿。
  她衣衫破旧,举手之间袖子落下,手臂上的伤痕更是触目惊心。
  向寿上前一步,哽咽地叫道:“阿姊——”
  那妇人忽然僵住,好一会儿,才僵硬地将头一寸寸转过来,向寿只觉得她的颈上关节都似咯咯作响。
  那妇人惊骇地转过头去,看到向寿的模样,却涌现出极为复杂的神情来。初时是惊喜和激动,甚至要放下手中的小儿转身欲起,忽然间似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又吓得退缩了一下,抱紧了手中的小儿,膝行退缩到墙角去,害怕地道:“不——你是何人?我并不认识你,你快离了我这里去,我什么人都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向寿一心想寻到阿姊,不曾想对方居然如此拒绝相认,一直竟怔住了,泪水夺眶而出,跪下道:“阿姊,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阿寿,你进宫的时候,我才五岁。我如今长大了,来寻你了,来保护你了。阿姊,阿爷阿娘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了,你不要不认我,你不认我,我就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了……”
  向寿伏地痛哭,那妇人本已经洗净了脸,此刻也不禁再度泪流满面。她看着向寿,似有千言万语,却是说不出口,好一会儿才掩面泣道:“你快离了我这里去吧,我是个不祥之人,休教我将灾祸牵累了你去。快走,快走,若是被人看到,就不得了了……”
  向寿猛地抬头,怒道:“是谁,是谁在害你,阿姊,你告诉我,我找他去……”
  那妇人哽咽着挥手道:“你走吧,我不识得你,你也不识得我。你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休要再来见我……”
  莒弓站在门外,听得里头两人的对话,向寿只是哭求,那妇人只是拒绝承认,便知再僵持下去只怕是无用,便看了偃婆一眼,示意她进去。
  偃婆会意,便上前一步,掀了草帘子进去道:“向媵人,你纵使不认向小哥,难道你连公主月与公子戎也不顾了吗?”
  那妇人顿时怔住了,忽然跳了起来,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抱住了小儿却疾步上前,将向寿保护性地挡在自己身后,警惕地问道:“你是何人,你来此作甚?”
  偃婆一怔,道:“向媵人,你不识得我了,我是偃婆。”
  那妇人细看了看她,方才掀帘进来竟是逆光,不辨面貌,如今瞧得仔细了,才认出来。那股劲儿一松,只觉得脚一软,跌坐在地,手中却是紧紧抱住了小儿,待要说话,却是一口气哽在喉头,她面露痛苦之色,手抚着胸口,喘气不已。
  向寿大急道:“阿姊,你怎么了?”
  偃婆却是年老积事之人,忙上前一边轻轻拍打着那妇人的后背,一边对向寿道:“向小哥,快取水来。”
  向寿连忙将方才那爿水瓢取来,偃婆接过,喂着那妇人喝了两口,那妇人这才喘过气来,一只手已经紧紧抓住了偃婆,嘶声道:“公主与公子怎么了,他们怎么了?”
  偃婆叹息道:“向媵人,您终于肯认我们了?”
  那妇人两行泪水流下,哽咽道:“是。”
  向寿握住了向氏的手,只叫得一声道:“阿姊——”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放声大哭。
  向氏却急切地拉住偃婆,道:“月怎么样了,戎怎么样了,夫人,夫人她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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