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芒盯着康敏瞧,只能看到她的侧面,见她容貌甚美,不施脂粉,怎么看都是一副冰清玉洁的新寡模样。看到全冠清白世镜都不中用,她竟也没有不安之色,那是笃定捏住了萧峰的七寸,有信心一击得手了。
萧峰见来了这许多人,亦觉不妥,道:“徐长老,你请这几位前辈来,是为了马夫人的事?”
徐长老沉声道:“不错。”
萧峰道:“此事□颇为难以启齿,不知……不知是否能请几位前辈暂时回避?”
他自然知道出口逐客是大大不妥之事,但比起丐帮丑闻外泄,这点无礼又算不得什么了。徐长老却只当他心虚,双目中寒光一闪,喝道:“你如今也知难以启齿,可惜悔之晚矣!”
苏芒心想这老头不知是瞎了还是傻了,正欲开口,全冠清利益攸关,抢先一步道:“长老,请你先听在下一言,帮主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马夫人猛地抬起头来,无懈可击的表情上终于有了裂纹,纤弱苗条的身子微微颤抖。
全冠清根本不去看她,一边说着“不得已的苦衷”,一边毫无顾忌,滔滔不绝地大说特说。从他被马夫人勾引上手说起,事无巨细,一口气说到今日叛乱的原委,中间当然重点指出了白世镜与副帮主夫人通|奸,杀害马副帮主的罪过。康敏手中的折扇尚未有机会拿出来,就被他一张利口掉了个底儿清。
杏子林中再次鸦雀无声,间或伴随着康敏的哭泣之声,指责全冠清胡说八道,污蔑她一个孤苦自守的寡妇。可全冠清和白世镜都不理她,偶尔有弟子看她一眼,目光中也尽是蔑视之情,她索性要撞树自尽,以证清白,被谭婆一把抓住。
赵钱孙疯疯癫癫,最爱胡闹,此时只觉这事比戏曲传奇还好听,大睁着两只眼睛,一言不发。谭公谭婆夫妻俩,单判官父子六人对视一番,心中都悔之不迭,自怨不该听徐长老的一面之词,卷入这件大尴尬事。
中途天台山的智光大师也到了,他是有道高僧,受徐长老和单判官联名相邀,前来为马大元之死作证,没想到还未有机会和徐长老说话,先被迫听了马夫人的一套红杏出墙史。他自幼出家,戒律精严,恨不得立刻飞回天台山去,偏偏徐长老是他的方外好友,脱身不得,只得苦着脸站在一旁听着。
全冠清牢记法不责众的原则,虽不敢直指徐长老也是马夫人的姘|头,但言里言外,质问徐长老德高望重,居然像不中用的晚辈一样被马夫人轻易骗来,是不是也有什么内情?
这话无礼之至,按理说,徐长老年过八十,不会再有男女之事。但众人看到谭公谭婆和赵钱孙三人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公公老婆婆,仍然当众痴缠不休,马夫人又姿容过人,想来年老好色,也是有的。不过徐长老辈分太过尊贵,没有人敢当面指责罢了。
徐长老又气又急,实没想到事情真相竟是如此。马夫人拿密信向他哭诉,他看了密信内容,先入为主地认为萧峰是契丹人,必然凶狠恶毒,谋杀一个马大元,还不和吃饭喝水一般轻易?谁知道这个娇怯怯,柔弱弱的小女子,才是幕后那个凶狠恶毒的主使。
他的脸面在好友和帮众面前丢个精光,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正没做理会处,却见白世镜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叫道:“老帮主!乔帮主!马兄弟!姓白的对不起你们!”从旁边的执法弟子手中抢过法刀,往心口狠命一刺,顿时血溅满地。
萧峰大踏步抢上前去,哪里还来得及,白世镜当场断气。他的死相太过惨烈,人人恻然,智光大师道:“阿弥陀佛,这……这可真是……”
赵钱孙和徐长老可没什么交情,尖声道:“小娟,你叫我来做什么?给这糊涂的老头子和不要脸的小媳妇助纣为虐么?”
谭婆脸色一沉,怒道:“你又胡说八道了。”
她斥责赵钱孙,自己脸上可也过不去,只是他们夫妇和汪剑通交好,又是三十年前雁门关惨案的知情人,能把徐长老怎么样?偏生宋长老和白世镜交好,心伤他身败名裂而死,恨极康敏,向徐长老抱拳一礼,厉声道:“白长老,不,白世镜已伏法自尽,那么谋杀亲夫陷害帮主的人,又当如何?”
康敏心知大势已去,再无一人会为她说话。她踌躇满志而来,一到场便风云骤变,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着实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何对她千依百顺的全冠清会毫不犹豫地把她卖了出去?白世镜那胆小鬼竟认罪自尽?眼见几位长老眼中喷火,今日难逃罪责,她本是个死也要拖着别人一起的人,嘶声道:“乔峰,你收服了那两个窝囊废,却奈何不了老娘。我今日就要你身败名裂,你……”
“你是契丹人”五个字尚未出口,她陡觉喉头剧痛,惨叫一声,抓着喉咙倒在地上。徐长老霍然站起,道:“乔峰,你要杀人灭口么!”
丐帮弟子不知内情,均觉徐长老到现在还要袒护马夫人,必有隐情,心中对这位长者的不屑又多了一分。智光大师劝道:“徐长老,是非已分,乔帮主实无过错,你这又是何苦……”
马夫人不停抓挠咽喉,满脸都是惊恐之色,她想起被捏碎喉头而死的马大元,心道必是马大元的鬼魂前来复仇,不让她泄露秘密,尖叫道:“信!”
徐长老对萧峰的偏见实已根深蒂固,一言不发地解下背后的麻布包袱,从包袱里的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大声道:“这封便是马大元的遗书。”
话音未落,一只白皙的纤手从旁边闪电般伸了过来,徐长老眼前一花,信已到了这只手中。
苏芒拿着信一转,笑道:“给我看看,行不行?”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她出手何等之快,信方到手,人已飘身而起,轻轻巧巧落在场中。徐长老武功也非同小可,长身一抓,却连她衣角都没碰到。
智光大师见萧峰被人冤枉,徐长老一味固执己见,实在不忍心将他的身世当众抖露出来,心想还不如趁此机会毁去这信,否则对丐帮、对萧峰均非好事,便高声道:“这位姑娘,请把信交给老衲,让老衲做个证人。”
苏芒笑道:“不急。”顺手打开信封,手指往里一探,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旁观的人均十分好奇,不知她为何突然变了脸色,只见苏芒神色一沉,盯着徐长老道:“这位长老,信封中并无信笺,你是来戏弄人的么?”
从夺信到质问,也就过了十几秒钟的时间,徐长老自然恼怒她的无礼,但心想铁证如山,这封信被谁拆开都没什么要紧,索性自重身份,不曾追上去抢夺。谁知拆倒是拆了,此女竟于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说信封中没有信笺。
徐长老厉声道:“拿来!”疾步上前,伸手去抓那封信,苏芒当即松开手,将信件交还给原主。在场的人中,谭公谭婆和智光大师为徐长老写信邀来,赵钱孙为谭婆邀来,只知有信,从未见过。但单正却匆匆瞥过一眼,晓得信末的署名,忍不住站起身,伸长了头颈去看。
信封中空空如也,连一点纸屑都没有。
数百名丐帮弟子,十多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没有一个人知道说什么才能化解这尴尬的气氛。他们眼睁睁看着徐长老急得额头冒汗,把信封翻过来倒过去,什么东西都倒不出来。
信封中其实装有两封信笺,一封是少林寺玄慈方丈写给汪剑通的,说萧峰身世尴尬,契丹人非我族类,劝他不要把帮主之位传给萧峰。另一封则是汪剑通交给马大元的手书,说萧峰日后若有不利于丐帮和大宋的举动,全帮立即合力击杀,有功无罪。
徐长老读完这两封信,立刻小心收藏在包袱里,日夜不肯离身,就怕出了纰漏。谁知这小姑娘拿在手中之时,信笺竟已不翼而飞,这可真是白日见鬼了。
萧峰身为丐帮帮主,不忍见本帮长老如此丢丑,皱眉道:“到底是什么重要文件,莫非有人趁长老不留心时偷去了?”
他这句话当然是出于一片好心,要为徐长老解开这窘迫的局面,但徐长老哪里听得进去。他不眠不休飞马赶来杏子林,为马大元和康敏申冤,岂有打马飞奔时被人偷走东西的道理?何况信笺装在信封中,信封装在招文袋中,招文袋外面还包着一层包袱皮,偷走信笺的那人必有神鬼难测之能。
既然不是路上丢的,那当然是在杏子林中出了差错,他倒也不蠢,瞪视苏芒,怒道:“小丫头,你究竟做了什么手脚,快把信拿出来!”
苏芒愣住,露出愕然至极的神色,道:“你失心疯了,自己拿不出信,却要赖在我身上?我不过是牵挂马副帮主之死,一时好奇才抢了信要打开,就算我年轻不懂事,得罪了你老人家,也用不着这样诬赖我吧!大家都看着我拆信,我何尝把信藏了起来?”
火把熊熊照耀,林中光亮甚是充足,人人都能看得清楚,她一人一剑,身无长物,而且一拆开封皮便说信封中什么都没有,徐长老上前取信,中间一气呵成,绝无能让她藏起信的机会。她擅自从丐帮长老手中夺过信件,的确无礼,但徐长老硬指她藏起了信,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