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黄昏时分。虽说冬天里昼短夜长,可山区的天色总是要比城里黑得晚一点。站在别院门前,往山坡下的王家庄望去,他只看到零星几户人家的屋里点了灯。
也不知道是由于暮霭,还是尚未散尽的炊烟,脚下的村庄里,那些鳞次栉比的屋顶,看着竟像是笼在一层薄雾中一般,叫他用尽了目力,也看不清村里的行人和道路。
在他的身后,年轻的别院总管一脸惶恐地向涂十五涂大管家做着检讨:“定、定是漏接了信,我们竟不知道王爷要来,这、这……什么都没准备……”
涂十五心有戚戚地拍拍那年轻总管的肩,叹道:“不是你们漏接了信,而是王爷根本就没给我们送信的时间。”又叹道:“事已至此,尽力吧。”
年轻总管脚打后脑勺地去准备了,涂十五则叹着气,扭头看看仍望着小山村默默出神的周湛,想了想,过去问着周湛道:“爷,这一路赶得急,爷还是先进别院去休息一下吧。”
周湛沉默着,就在涂十五以为他没听到他的话时,他却忽地一转身,往山坡下的王家庄走了过去。
看着他的背影,涂十五站在那儿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道:“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
*·*·*
今年应该是个暖冬,虽说前些日子落了一点雪,可除了一些犄角旮旯里,王家庄整洁的道路上,竟看不到一丝残雪的痕迹。
此时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周湛进村时,就看到几个老农夹着空碗,或蹲或站地围在村口的井台边扯着闲篇。看到他,老人们不约而同全都住了嘴,只拿炯炯的目光盯着他看个不停。
周湛早已经习惯了被人那么盯着,倒也不以为意。他就像是根本没发现那些人正盯着他一般,正打算从那些人的身边穿过去,一个老人忽然指着他叫道:“这不是……”
“这不是王爷嘛!”另一个老人先于那个老人嚷了起来。
第三个老人则干脆丢开手里的空碗,冲着周湛迎上去,拱着手,热情地笑道:“王爷是啥时候来了?可是今年也打算在咱这山上过年?”
“是哟是哟,打年初王爷下山后,就再没见过王爷了……”
“王爷可是还打算在别院里过年?我家还是排在初七请年酒,王爷可千万记得来……”
于是,周湛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身边就围了一圈热情的村民。见村民们争先恐后跟他攀着话,周湛是既惊讶又得意。他在王家庄,前前后后呆的时间,加起来都不超过一个月,不想这些村民竟还都能认出他,且还都这么热情……他忽然就有些明白了,翩羽为什么执意要回来这里。
好不容易摆脱了村口热情的村民,周湛熟门熟路地沿着村中的小径往王大奎家走去。在他的身后,远远尾随着七八个淘气的小孩。他走,孩子们就跟着走。他停下,孩子们便也停下脚步,远远望着他一阵憨笑。他招手,那些孩子则哄笑着四散而逃。而等他继续再往前走,那些孩子则又聚拢过来,一边打打闹闹着,一边笑嘻嘻地仍尾随着他。
之前他在村子里时,身边总有翩羽陪着。许是正是因为有翩羽陪着的缘故,这竟是他头一次遭遇村里孩童们好奇的尾随。
直到他拐过一条巷道。王大奎的家,就在这条巷道的底部。
一个孩子忽然回过神来,指着周湛大叫道:“王爷这是要去奎大爷爷家!”
便又有几个胆子大的小孩打周湛身旁笑嘻嘻地跑过去,先行替他敲响了王家的大门。
“奎大爷爷,奎大爷爷,你家来客人啦!”一个孩子喊着。
“是王爷。”“是别院里的王爷。”其他孩子附和着。
此时王家人也才刚吃完晚饭,翩羽有一肚子的话要跟舅妈和表姐表嫂们说,即便是舅妈不许她动手帮忙,她仍挤在厨房里,叽叽喳喳给众人说着广州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西番人。
听到外面院门被人敲响,以及孩子乱哄哄的叫嚷时,翩羽的脸色忽地就是一变,忙不迭地从厨房里探出头去。
“谁?”六姐没听清,抬头问着她娘。
舅妈倒是听清了,随手放下手里的抹布,便要去开门。
翩羽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手拉住了舅妈的手臂。
舅妈回过头来,带着莫名其妙看向翩羽。
翩羽张了张嘴,却是一阵张口结舌。她一时找不到不让舅妈去开门的理由。
而与此同时,她的内心不禁陷入一阵混乱和不宁。
她躲来山上,原就是想要避着人默默舔一舔伤口的,偏这该死的周湛居然也在山上……只是,她是昨儿傍晚才到的,闷头睡了一夜,今儿一天,她都沉浸在亲人的陪伴中……可也没听人说,周湛在山上啊?!
他是在她之前就来了山上,还是追着她来的?!
虽然明知道不可能是追着她来的,翩羽的心脏仍是莫名就跳了一跳。
她这里还没想好,要怎么阻止她舅妈去开门,却不想被舅妈派去井边打水的五哥,正好提着水桶路过门口,听到了有人敲门,顺手就开了门。
主屋里,翩羽的两个舅舅也出来了,几个表哥出来了。于是,王家众人便看到,裹着件华贵紫貂大氅的景王殿下本人,以极不相衬的华丽风格,嵌在王家那连清漆都不曾上过的简陋木门前。
且,这位贵公子脸上还带着亲切和蔼的笑容。
“大舅二舅,大哥三哥四哥,”周湛熟不拘礼地冲着王家诸人打着招呼,却是顿了一顿,才冲着替他开门的五哥招呼了一声,“五弟。”
这自来熟的称呼,叫得一向以木讷著称的王家众人全都呆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翩羽则是一阵默默咬牙。
舅妈却是没有注意到翩羽的异样,听着周湛那里招呼着自家男人们,而自家男人们竟只知道发呆,她忙挣脱翩羽的手,拉开厨房的门,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迎着周湛过去,笑道:“哟,王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时候回来,可是打算今年也在咱山上过年了?”
四哥好歹也算是景王府的属下,见状,只得伸手抓了抓脑壳,硬着头皮也随着他娘迎了过去,闷声闷气道:“怎么也没听林总管说,王爷要来?”顿了顿,又道:“作坊里前儿开始就放了工,要等年后才开工呢。”
四哥做傀儡小人儿的作坊就设在别院里。且如今这一产业,也算是造福一方,给祖祖辈辈靠土地为生的王家庄众人,开发了一条不一样的生财之路。所以四哥看到王爷的头一个念头,就是觉得他一定是来视察工作的。
他这话的意思,无非是告诉周湛:不是他们偷懒,而是你王爷来的不是时候,大家伙儿都放春假了!
只是,他的话虽说得极在情理之中,却也极不合时宜,听着倒像是不欢迎周湛来一般。
舅妈听了,立马扭头瞪了四哥一眼,回身拉住周湛,热情地把他往屋内让着,“站在门口做什么?这天寒地冻的,快进来快进来。王爷是什么时候到的?可吃过晚饭了?要不要我给你搓碗猫耳朵?”
周湛被马氏拉着衣袖拽进门,听了这话立马打蛇随棒上,笑道:“没呢。打一早出了京城,到现在都还没吃呢,早饿扁了。我就爱舅妈做的猫耳朵,偏饶了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扭头看向厨房。
厨房门口,六姐和一个面生的新媳妇正堵在门前看着他笑着,六姐一边还伏在那个新媳妇的耳边小声说着什么——周湛猜,这新媳妇应该就是四哥才刚过门的小新娘了。
在她们的身后,他早已经认识的大嫂和三嫂冲他腼腆一笑,便双双缩回了厨房里。
周湛不死心地又往厨房里狠瞅了一眼,却是始终没有看到翩羽的身影。他正想着要不要干脆直接闯进厨房去,不想手上传来舅妈的力道,竟是不容置疑地直接就把他拉进了堂屋。
舅妈快人快语地把周湛按在堂屋地椅子里,又布置了几个儿子和丈夫小叔作陪,她则回了厨房,手脚利落地替周湛做起猫耳朵来。
等她调好了面,一抬头,忽然看到翩羽竟躲在灶后,一边看着六姐烧火一边跟六姐闲聊着,便诧异道:“咦?你怎么还在这里?”
翩羽抬头笑道:“我不在这里,该在哪里?”
“你怎么不去陪王爷?”
翩羽微微一僵,撇着嘴道:“我为什么要去陪他?!”
“他不是你……”舅妈愣了愣,忽然哈哈一笑,拍着脑袋道:“看我,他都已经放你回家了,我竟还只记得老皇历。”她一边搅着面团一边道:“我原觉得吧,这景王殿下既然有个荒唐不靠谱的名号,说话行事不定怎么不靠谱呢,却是没想到,他居然真肯放了你。”
“哼,”翩羽轻哼一声,翻着眼道:“五千两银子可没见他少收一分!”
“亲兄弟明算账嘛!”
厨房里忽然响起两个声音,却是说着一模一样的话。一个,是灶前忙碌着的舅妈,一个,则是倚着门柱,站在厨房门口的周湛。
见周湛居然跟她说了一样的话,舅妈顿时就乐了,回头对王爷道:“这烟熏火燎的,王爷进来做什么?你们大老爷们不是都讲究个‘君子远灶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