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背人处,她抚着胸口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才一抬头,却是惊愕地发现,她一心想要躲避的圣德帝,竟就这么巧地正好打这边经过,此刻那位老爷子正站在那里挑着细浓的眉尖望着她,那眼神一时竟难辨善意恶意。
吉光直吓得两腿一软,不禁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也亏得冯大伴眼疾手快,及时拉了她一把,才免得她在御前失了仪。
而如今小吉光在那些皇子公主中间也算是颇有人缘的,见她被圣德帝吓得面无人色,四皇子忙过来解围,对圣德帝笑道:“这是七弟府上的小厮,七弟要上学,便派了他过来帮忙。”
四皇子的话,顿令吉光打了个哆嗦。圣德帝看着她的神色不明,叫她猜不透他到底有没有认出她来,偏这四皇子好心办坏事,竟特意挑明了她的身份,这一下,怕是那位老爷子想装着不认识她都不行了……
吉光只觉得后脖颈上一片冰凉。事到如今,她竟忽地没那么害怕了——反正已经这样了,最坏也不过是丢了小命,于是她干脆听天由命。
她飞快抬眼,不想正和圣德帝那带着审视的眼撞在一处,于是她赶紧低了头,却是忽地又从眼角处看到威远侯钟离疏和阿樟也跟在圣德帝的身后。想着阿樟那不卑不亢的气节,想着输人不输阵,吉光只觉脑袋一热,干脆豁出去了,便猛地一挺胸,虽不敢抬眼,倒也不减气势地向着圣德帝垂首一礼,又毕恭毕敬地后退一步,往那墙角边上一站。
她这突然的变化,直令圣德帝的眉尖又是微微一动,却是未予置评。
就只听六公主也在一旁笑道:“父皇,您可别看这小吉光年纪小,他的记性可好了,所有人的台词他竟一个不落全都背了下来。”
“是吗?”那圣德帝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细长的凤眼又往吉光身上掸了一下,便由那六公主亲自扶着,领着众王孙公主们打吉光身旁擦了过去。
直到这一众人等全都拐过墙角不见了人影,又稍等了一会儿,看着那圣德帝似乎并没有处置她的意思,吉光这才抬起衣袖,抹去额头的冷汗。只是她的衣袖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忽地听到墙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吉光大吃一惊,还以为是御前卫士奉命来拿她了,不想拐过墙角向她奔来的,竟是十一公主周泠和靖国公府的三姑娘赵英娘。
“皇上要看我们对戏。”赵三姑娘一把拉住吉光,不由分说便拖着她往那戏台过去,一边急急又道:“真是的,我那词儿原就没记熟,偏四皇子和六公主竟把皇上也给忽悠了来。这一慌,我竟把词儿忘了大半,你可得在旁边提着我一些。”
十一公主也道:“我这会儿倒是没忘,可我怕我一上台就不行了,你得在旁边帮我看着。”
那吉光哪还敢往圣德帝的跟前凑,一听她俩的话,不由就将那身子往后一赖,急道:“不行不行,我可不敢过去。”
直到这时,十一公主才发现吉光那苍白的脸色,不由笑道:“你平常不是挺大胆的吗?怎么竟还怕我父皇?”又道,“没事的,你又没犯什么事,我父皇还能吃了你?”
吉光一阵苦笑,她自己也没觉得她犯了什么事,可那位老爷子不也下了金口玉言不许她出现在他面前嘛。如今她已经两次跟那老爷子打了照面了,虽说都侥幸逃了过去,谁能保证第三次她还能有这等好狗屎运?!
偏她原就生得瘦小,那十一公主又是体重稍有超标,赵英娘则是生得人高马大,小巧玲珑的吉光哪里是这二人的对手,几乎是被架着往那戏台的方向拖去。
只是,三人才转过花墙,远远就看到一个小太监领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吉光一看,不由就是一愣,来人正是她爹,徐世衡!
徐世衡看到她也是一怔。想着圣德帝巴巴招了他来,偏吉光还在这里,他心头不由就是一阵打鼓,一时摸不清圣德帝的意图。
这父女二人正四眼相对之际,冯大伴迎了出来,先是跟徐世衡客套了两句,命那小太监将他领到圣驾跟前,他则扭头看着仍被十一公主和赵英娘扯着的吉光,对十一公主笑道:“听说这孩子能把所有人的台词都背下来,圣上便指了他近前伺候。”说着,不由分说便从那二人手里接过吉光,揪着她的胳膊将她带走了。
欣王府的戏台修得一如正经的戏院一般,当中是个戏台,三面是观戏楼。吉光被冯大伴扯着胳膊拉进观戏楼时,一抬头,就只见圣德帝独自一人坐在正面的楼上,其他如威远侯等相陪着过来看戏的人,则都被分到了两边。
冯大伴拉着吉光上了观戏楼,她才发现,原来这楼上不仅仅只有圣德帝一个,她爹徐世衡也在。
见她过来,圣德帝低低冷哼一声,懒洋洋地说了句“叫她过来”,那冯大伴便推着吉光的肩,将她推到圣德帝的跟前。
这会儿吉光有种错觉,她觉得自己许是被吓过了头,那灵魂许都已经被吓得出了窍,所以她这会儿才感觉不到任何恐惧和害怕,她甚至还体会到一种奇妙的疏离感,就仿佛她的灵魂正远远飘在众人的头顶上方,以一种淡然的冷漠看着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和她那一脸不知所措的爹。
许正是这种离奇的飘渺感,竟叫她一下子就注意到,圣德帝那懒洋洋的口吻,听着竟和周湛十分相似。
正这时,已经换好了戏装的四皇子上来了,却是来请示是否可以开演的。等圣德帝点头后,他又向着圣德帝告罪道:“这原是我们做小辈的一片孝心,演得好与不好,还请父皇不要见怪。”
圣德帝听了,便点头笑道:“知道这是你们的孝心,你们尽力就好。”
那四皇子领命下去,圣德帝却忽地扭头对徐世衡道:“都说父慈子孝,可这做父亲的,也不能一味的仁慈,竟教养得子女放肆得不知道什么是个‘孝’字了。”
圣德帝说这番话时,那语调和缓,听着就像是在跟徐世衡拉家常一般,却是仍叫那存了心病的徐世衡背上冒出一层冷汗。
他不由就看了吉光一眼,忙惶恐地起身行礼,嘴里讷讷地竟不知在说些什么。
吉光心头也是一凛——这圣德帝竟给她扣了顶“不孝”的大帽子。
见徐世衡讷讷无语,圣德帝叹了口气,挥着手又道:“所以民间有句老话说,儿女都是债。你和临安都是厚道人,偏在这教育儿女上,竟都是没脾气的。瑞儿任性,你那个女儿听说也是个爱胡闹的。这做儿女的若是任性胡闹,这做父母的终究不能一味纵容,该管束的时候还是要管束起来,不然就不是疼爱儿女了,竟是在害儿女。”
吉光听了不禁一阵咬唇。圣德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在怪徐世衡放纵了她。而与此同时,她心头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圣德帝似乎是有意把周湛往外摘——瞧着倒像是个护短的家长,只一味指责别人惹事,而绝不肯去怪自家孩子有什么不对似的。
这么想着,她不由就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圣德帝,却不想又和那位帝王的利眼对了个正着。
这一回,因她出着神,那偷窥出去的眼便没能及时收回,却是清晰地看到圣德帝不以为然地蹙了蹙眉尖。
这微挑的眉尖,忽的就令吉光心头又掠过一阵熟悉感。她怔了一怔,倒也不敢真跟圣德帝对实了眼,忙垂下眼去。
虽然她这会儿垂了眼,可刚才那放肆的注视已经惹得圣德帝一阵不高兴了,便眯着那凤眼,看着戏台上有些手忙脚乱的“四大才子”道:“稀奇的倒是那做儿女的,听说竟还对父母生出了怨怼之心。这样不孝之人,早该拿住打死才是,也省得将来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说着,他冷冷看向吉光,“你也是为人子女的,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那眼神,竟比二月里的河水还要冰冷。
吉光怔了怔,又垂眼在脑子里组织了一番言辞,这才抬头答道:“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父恩一重,母恩也是一重。父亲对子女的好,子女该记在心上;可母亲对子女的恩情,做子女的也是一刻都不敢忘记。子女感恩父母,是因为父母对子女有恩,做子女的自当报答父母。在这一点上,做子女的不敢对父母有任何一点怨怼之心。可若是因那做父亲的种种不是,才最终导致母亲一生的不幸,这做子女的又岂能只顾着自己得个孝顺的美名,竟不分青红皂白就忘了母亲十月怀胎的痛,忘了母亲被人羞辱的苦,忘了母亲为救她宁愿牺牲自己性命的大恩?父恩难报,可这样的母恩更加难报。左右都是不孝,做子女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尽着自己的心,去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顿时,那徐世衡的脸色就难看了起来,他看着圣德帝想要张嘴辩解,可见他沉着眉眼,心头忽地一动,便又闭了嘴。
圣德帝没料到吉光竟有胆子在他面前这般侃侃而谈,不由看了吉光一眼,又看看徐世衡,见那徐世衡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可看看吉光,似又不忍开口地垂下眼去,他不由就在心里摇了摇头,隐约有些同情起这位状元公来,便又冷笑一声,对吉光道:“父母之间的事,又岂是做儿女的能插手的?!你难道不知道‘为尊都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