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景看在席上众人眼里,都浮起揶揄的笑意,不少人掉转头念着非礼勿视,另有些平日里与谢长渝亲厚些的却叫好出声,还吹起来响亮的口哨。
谢长渝终于放开美人的肩头,捏住美人的下颌,仔仔细细端详了片刻,笑着招手让侍仆将舞姬带去后院。然后端杯起身,杯中的酒倒映室内的金碧之色,潋滟难当,谢长渝带着醉意,向众人赔礼:“今晚多谢各位赏脸,谢三不胜酒力,仅以此杯再谢,便先歇去了,各位慢慢尽欢,不醉不归!”
有大胆些的讲出了口:“小侯爷是怕美人等得急了吧?”
又有人出声道:“胡说什么,是小侯爷等得急!”
还有人扫过席间众人,有些诧异地问道:“咦,却不见晋先生,先生何处去了?”
谢长渝眼底波光一动,却是冷意凝住,那人知道自己戳到了谢小侯爷的痛处,讪讪地端起酒杯:“某说错了话,罚酒罚酒,望小侯爷海涵。”说罢,果真爽快地干了三杯罚酒。
意味不明的笑声渐渐蔓延开,谢长渝笑着干尽杯中酒,又有人不依不饶让他再干三杯才放离,他依言干了三杯,才被侍仆搀扶着离席。
转过九曲廊,原本脚步蹒跚的谢长渝突然站定,双袖一掸,搀扶他的侍仆猛地伏身跪地,一人拿出方洁白的锦帕仔仔细细地替他擦拭腿侧的衣物表面,他眉一挑,像远山云雾乍开:“别擦了,服侍本世子更衣。”
侍仆退开,低低答了句喏,谢长渝负手往前行去,声音里再听不出丝毫的醉意:“砍了刚刚那个女人的腿。”
他身后的屋内,灯火通明,酒宴彻夜未散。
*
谢长渝才走至房门前,正欲迈入,却听得一声轻笑,笑声像林下的风,却又带着孤梅的傲意,他眼底掠过奇异的色彩,转身向庭中看去。那是怎样的一道月光,越过墙头在石砖上投出清晰的阴影,她堪堪立在明与暗的交界处,袖手怀中,欺霜赛雪,见谢长渝回头,下颌一扬,只笑着未出声。谢长渝也学她将手拢在袖里,一副醉眼迷蒙的模样倚在廊柱上看她,看她远山一般的眉,横波一般的目,永远挺直如竹的脊背,以及…那如柳一般缠绕竹上的纤细腰肢,她衣角绣着一朵金兰,衣袍随风鼓动间那朵兰竟亮得刺眼,谢长渝微眯起眼,打破这庭中的寂静:“敬武公主深夜造访微臣府邸,是有什么国家大事要与微臣相商?”
沈渊白衣青履,乌发冠束立在那里,听谢长渝这么一问,怀在袖中的手臂略略抬高,眼底蕴起揶揄的笑意:“本宫听闻今夜留安侯府佳宴如斯,引牙城纨绔流连忘返,特来参谒。谁知不慎迷途误入小侯爷后院庭内,撞破小侯爷的春宵好事,实在是罪过罪过。”
她嘴上说着罪过,面上却无丝毫悔意,谢长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开口三分醉意:“不过金杯玉盘,也算得佳宴?”
又伸手向她,骨节分明的手在月色下连指尖都透着风流的光,他掌心有一枚朱砂痣,如最艳色的胭脂,又如最珍贵的心头血。沈渊挑挑眉,谢长渝一笑:“殿下不提,那只能由微臣来开口,殿下既然前来为微臣庆贺生辰,那么,礼呢?”
沈渊直直看着他,那只手的姿态似极了邀约,檐下的那个人眉眼艳极,骑马走在牙城街头就是一幅花开风流的盛景。她心底一声轻叹,面上带起笑,一字一句的说:“谢三,我要和亲去禹国了。”
谢长渝的手一僵,随即在虚无的月光中一握,收回胸前摊看,那枚朱砂痣在月色下越发艳红,他嘴角持着笑:“哦?那真是一份大礼,恭贺殿下。”
那笑像是花期将逝的昙花,却一直不败,沉寂的夜突然起了风,将庭中那几树矮樱吹得簌簌生响,长久的沉默后,谢长渝再开口:“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声音轻得像叹息,温柔又多情,沈渊笑了笑:“月前闻远出使禹国,与禹帝所拟的盟约。”
谢长渝听她这般回答,眼底有光掠过:“所以连殿下也被蒙在鼓中,是吗?”
她就直端端站在那里,像月下的一只白荷,亭亭而立,带着默认的神情,谢长渝握着月光的手又摊开,手臂垂下掩在袖袍内,依旧是很轻的声音,带着无奈:“殿下,你又在骗我了。”
以她在南戎朝堂的雷霆手段,怎会被当作一颗棋子而不自知?八岁作《臣论》,十二献《国策》,十六创荒云骑威震中州。他犹记得熙定二十一年的那场内乱,太子逼宫,皇城十三禁关,已破十二,叛军直指青霄殿。最后一道门前,她只身立于城楼之上,玄衣银甲,铮铮风骨,手持弓箭,箭矢三发,如流星火石。第一箭,凛然杀意生生逼退为首的太子丈余,第二箭,正入太子坐下战驹前腿,直钉入地,战驹霎时前伏跪地。未等叛军有所反应,第三箭穿喉而过,消弭了这场皇权之争。
自那之后,国主因此事心力交瘁而病倒,而她却在朝政国事上一展锋芒,手段果厉,行事稳重。谢长渝出入宴请时常听朝堂之人议论纷纷,都说那敬武公主许会是南戎第一位女主。
“难道天命帝女的传言是真?”彼时,钦天监在醉酒后的喃喃自语入了他的耳。
天命帝女,兴我南戎。
衮服加身,九章之纹,谢长渝一杯酒入喉,觉得登极于她,应是理所当然。
要他相信她会甘于屈服联姻的枷锁?谢长渝嘴角的笑变得冰冷:“殿下自己的主意,别拿国主与闻大人当幌子骗微臣。”
☆、晨曦
“哦?”沈渊似笑非笑,一瓣落樱在她肩头,偏生出无限的缠绵,她看着谢长渝,“世子此话怎讲?”
谢长渝风流绝艳的眉眼像是封藏千年的冰雪,月光落在他眉梢都被冻住,他眼底含着霜,字字句句如冰锥:“我不知你?”
只这一句,沈渊浑身一震,竟是难再开口。
他知她,胜过她知自己。
世人道她声名胜极,天纵英才,指掌翻覆间南戎风云尽变。熙定二十一年那场宫变,她只身立于城头,冬月的风如刀锋,振袖间欲割裂衣袍,铁甲在身,长弓在手,她手心却浸出薄汗,十二禁门已被沈洌踏破,而第十三道禁门形同虚设根本没有任何防守,这是皇室尽知的事情。厉营甲士五千,个个以一敌十,那时荒云骑还未创立,只她一人镇守第十三玉京门,高高城门上风霜无阻,尽数落在她肩头眉梢,铁骑纷沓而至,震裂青石宫砖,为首的是她那骁勇善战的大哥,带着想要颠覆皇权的心,向她走来。
那天的风雪是带了香气的,极淡的一丝,却被沈渊捕捉到,“温骨香”——南戎贵族常用的香料,再寻常不过,然而那天太子出兵前饮过下属递来庆功的玉露酒,温香软玉,最是销魂。
所以她才能三箭逼退并射杀太子,“温香软玉”的毒,能让人神思恍惚并浑然无力,她只在一人口中听过这种毒。
谢三。
他知她会独身立于玉京之门,所以他让潜于太子身边的心腹递上玉露酒,在禁宫燃起温骨香,她从城头下来,皑皑风雪中,见他立于铜铸纹龙的香鼎旁,大氅迎风而扬,是琼枝玉树的风姿,凡物难匹。温骨香入鼻,淡了她周身杀意,他只笑吟吟一句:“恭贺殿下。”
七成的风流意,三成的卓然骨。
沈渊定下心神,目光破过谢长渝周身冷意而去,直直与他对上:“世子不贺?”
谢长渝目光骤然紧缩,像是一根锐利的针,扎入沈渊心口,欲拔还休,只听谢长渝一声朗笑,清风明月下牙城花开满墙头,却因他失色,他笑着,毕恭毕敬地说道:“恭贺殿下。”
他笑中带着冷意,一声贺毕连告退的礼也免了,径直拂袖而去。沈渊眯眼看着他隐入房门中,房门嘭地一声关上。
“影。”
庭中矮樱簌簌而落,竟是显出一个人影,那人带着狐狸面具,转瞬跪在沈渊身侧,沈渊恍若不知,前院的酒香飘来,她勾起嘴角:“回吧。”
*
沈渊刚刚出留安侯府,就遇见了沈洵。
恭王沈洵才从留安侯府的夜宴上脱身,月白衫子还沾着舞姬的艳香,疏朗的眉目在翻身上马间惹来路人惊艳的眼光,他本想径直回去,却不防间从巷口负手而出的沈渊。沈洵眼底情绪莫名,却策马而去,停在她身边:“敬武长姐。”
沈渊抬头,正见沈洵清风朗月般骑马而来,对他一笑:“怎么这就回去了?谢小侯爷的宴可是彻夜不歇的。”
听这话,沈洵笑道:“敬武长姐便别再说了,明日若带着一身酒气上朝,又要遭父皇的骂。”
沈洵受贤王沈潾排挤多年,一直碌碌无为,然他素来与世无争的性子让他也乐得清闲,浑然一副游手好闲的纨绔亲王模样,风流名声直逼谢长渝名列牙城子弟第二。沈洵眉目疏朗如月,与骚包的谢长渝不同,自有另一种飒然无羁的风姿,无怪乎世人将他与谢长渝相提,冠以“谢风流,沈无羁”的名号。无羁无羁,世间当真有人能毫无羁绊?沈渊眼底笑意淡淡:“父皇无外乎是恨铁不成钢,你却将这份厚望避如蛇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