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兴致随着皇帝脚步,进了延福宫,果真是别有洞天,没有阔大高耸的宫殿,只见小桥流水假山凉亭,花树繁盛流水隐隐,处处透着婉约柔美。
进临水的听雨轩坐了,近处檐下滴水如线,远处雨帘如幕,落入水面雨珠泛成圆,一圈圈向外漾着涟漪,交汇在一处荡出闪烁的波纹。
水中小荷露出尖角,远处亭台如画,君婼跽坐于几后席上,捧一盏热茶笑道:“皇上,妾还是相信伞是鲁班与其妻做出来的。”
皇帝说随你,君婼看着皇帝,认真说道:“一把伞载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很美,谁不愿意相信呢?”
皇帝点头:“公主也说过,即便残酷,还是愿意知道真相。”
君婼眨着眼睛:“妾说过吗?”
皇帝唇角露一丝笑意:“近日可见过礼?”
君婼恍然想了起来,便问道:“礼,可还好吗?”
皇帝一笑:“很好,他住了朕昔日的王府,已经修葺一新,他爱诗文,请了两位博学大儒教授,睿喜舞刀弄枪,朕的侍卫首领亲去传授。”
君婼展颜道:“皇上待两个弟弟真好。”
皇帝搓一下手,似有些难为情,低头一气喝干盏中香茶,君婼起身过去为他斟满,看着他的眼问道:“皇上,夜里可还会梦到懿淑夫人?”
皇帝抿一下唇,点了点头,君婼小心说道:“皇上有闲暇,便去延和殿瞧瞧,铭恩将懿淑夫人的遗物都放在殿中了,只是不敢对皇上提起。”
皇帝敛了眼眸:“是朕霸道蛮横,逼着姑姑……”
底下便没了话语,静默着,两手紧握成拳,微微有些发颤,君婼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边,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心头滑过,皇帝抬起头,眼底的水光微不可察,君婼心头一窒,皇上梦游的夜里,就是这样的一双眼,让自己坠入了深渊。
君婼笑道:“懿淑夫人定知道皇上的孝心,天底下哪有娘亲不知道儿女的心呢?”
皇帝松开拳头,突然攥住了君婼的手,将她的手裹在掌心,定定看着她,急切问道:“果真吗?姑姑知道朕视她为母,知道朕为探望她每月特意前往巩义,也知道朕为了让她颐养天年,才硬要下旨逼着她进宫,姑姑都知道吗?”
君婼郑重点头:“定是知道的,懿淑夫人那般疼爱皇上,自然知道皇上在想什么。”
这些日子盘桓心头的折磨焦虑消散许多,皇帝松一口气:“待雨停了,朕就去延和殿瞧瞧。”
回过神忙忙松开君婼的手,看着略有些红肿的手掌,脸颊上浮出赧然,自己是不是太用力了?君婼顺着他目光看向自己双手,是昨日搓捻子搓肿的,也不揭破,总之,都是因为你。
皇帝心怀愧疚没话找话道:“想来公主待陈皇后之心,若朕之待懿淑夫人。”
君婼愣了愣,不解看着皇帝,皇帝声音柔和了些:“陈皇后乃是大昭皇帝继后,可朕听说,公主视陈皇后如生母。想来也是养恩大于生恩。”
君婼笑了笑:“母后确实是继后,元后只生大哥一人,我与二哥乃是一母同胞……”
突然一凛顿住了话头,怔怔看着皇帝,双唇颤微微翕动:“但我更亲近大哥一些……原来,原来……皇上如何得知?皇上,是真的吗?我,并非母后亲生?”
过往的可疑之处丝丝缕缕缠绕而来,只因以为是生母,是以从未觉得奇怪,今日想来,原来如此,原来自己非母后所生。手揪住胸口的衣衫,紧紧咬住了唇,脸上褪去血色,苍白而羸弱,皇帝瞧着她,不置信问道:“难道,你竟不知……”
君婼腿一软跌坐在席上,依然怔怔看着她,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两手更紧揪住胸口,越揪越紧,想要说什么,双唇抖着,怎么也说不出话,皇帝站起身想要扶她,她身子向后一躲,埋头在臂弯中,没有哭声,只听到上下牙齿磕碰着,零零丁丁作响。
皇帝仓皇喊着铭恩,逃一般出了水榭,指着身后道:“铭恩,朕闯祸了……”
铭恩看着惊慌的皇上,揉了揉眼睛,是不是看错了?又揉了揉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英明神武的皇上,怎么会闯祸,小时候是闯过祸,那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皇帝急得原地转了一圈,指着水榭拧眉道:“朕说错了话,朕以为她是知道的……”
看铭恩依然呆愣着,一把推开头顶油伞吼道:“快去,去找沉香阁中随侍的人过来,好好宽慰公主。”
铭恩抻脖子看一眼水榭中:“皇上怎么不宽慰公主?”
皇帝也凝目看着,里面悄无声息,对铭恩喝道:“还不快去,再不去,我,我砍死你……”
铭恩喊小磨快去沉香阁,看着皇帝,颇有些责怪的意思,皇帝捻了捻手指:“别那样看着朕,朕不会宽慰人,万一再说错话,雪上加霜……”
话没说完一头冲进雨中大踏步走了,铭恩跑进水榭时,君婼已晕倒在席上,双眸紧闭脸色苍白,嘴角有血丝蜿蜒而下,怵目惊心。
铭恩连忙扶君婼起来靠坐着,为她盖了披风,在榭中急得转圈。
不大的功夫,锦绣摘星采月从雨中冲了进来,采月摁锦绣坐下,让君婼靠在她怀中,咬牙朝人中掐了下去,摘星迅速将君婼鞋袜脱下,将她双足捂在怀中,弯腰快速搓着冰凉的手心,一边搓一边哭道:“公主伤心的时候哭不出来,得不到宣泄,就会心口疼着晕厥过去,在大昭皇宫,无人敢惹我们公主伤心。今日怎么回事?谁惹了公主,我跟他拼命。”
嚷嚷着狠狠瞪向铭恩,铭恩身子一颤:“这个,等公主醒了,我们才能知道是谁惹了公主,只是公主哭不出来,又是怎样一回事?”
采月喝一声摘星,摘星嚷道:“就该告诉他们,都知道了才不会惹到公主。我们公主八岁时生过一场大病,病好后就不会哭了,再伤心也流不出眼泪,只会心口发闷发疼。”
锦绣抱着君婼的手一紧,另一手将她的披风掩得更紧了些,抬头看向铭恩,铭恩冲她点了点头,锦绣会意,就是皇帝干的。
☆、第24章 夜探
傍晚时雨停了,皇帝站在窗前,远远看到铭恩回来,慌忙回到书案后坐下,捧一本书埋头假装看得专注。
铭恩进来时,皇帝从书后偷眼看他,就见铭恩罕见得板着脸,看不出是喜是忧,也不知她好些没有,皇帝轻咳一声,唤声铭恩,铭恩恭敬问皇上有何吩咐,皇帝又轻咳一声,问道:“雨可停了吗?”
铭恩心里哼了一声,知道自己闯了祸,竟也不去瞧瞧公主,这会儿问也不问,只关心还下不下雨?
哈腰说道:“小人忧心忡忡,没有留意,这就去瞧瞧,雨停了没有。”
说着话抬脚向外,皇帝说一声等等,放下书问道:“为何忧心忡忡?”
铭恩假装没听到,出殿门气了些时候,方忍气进殿禀报:“小人在丹樨上仰脸站了许久,一滴雨水没有,想必是停了。”
皇帝没说话,依然在埋头看书,不时从书封里偷看一眼铭恩,铭恩哈腰侍立,目不斜视。
猛不防一本书扔了过来砸在头上,皇帝起身踱步到他面前,冷眼瞧着他:“让朕看你脸色,反了你了。”
铭恩扑通跪下,嘴里说着小人该死,语气却颇有些不卑不亢的意味。
皇帝任由他跪着,踱步出殿门,站在丹樨之上,碧空如洗,雨后的风中带着清凉,遥望着沉香阁方向,上次因枕头跟她发作,她也没有跟朕记仇,可见心性开阔性情欢快,这次应该也能释然吧?
又一想,涉及到身世,一直以为的生母原来是继母,似乎不能跟枕头风波相提并论,举步下了丹陛阶,往沉香阁方向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是朕说错了话,她该不会愿意看见朕。
进了殿门铭恩依然跪着,皇帝径直进了内室,静谧一会儿,有声音传了出来:“铭恩,你是个笨蛋,知道吗?”
铭恩说小人知道,皇帝又道:“在朕的身边伺候,就该知道揣度圣意,朕这会儿想知道什么?你猜猜看,猜不中就撤了你的左班都知。”
铭恩不答,自顾说道:“这世间有人不会哭,皇上可信?”
就听皇帝一声嗤笑:“高兴便笑,伤心便哭,乃是人的天性。”
铭恩摇头:“小人问过了太医,若是曾经受过刺激,锥心的伤痛留在心中,这样的人伤心的时候便没有眼泪,只会心疼胸闷,因得不到宣泄,伤心过度便会晕厥过去,皇上可听说过?”
皇帝没有说话,过一会儿一阵风般来到他面前,说声起来,铭恩忙爬了起来,皇帝两眼直盯着他,带着些紧张:“铭恩是说,公主有那样的病?”
铭恩点头:“延福宫听雨轩中,公主伤心过度晕厥过去,脸比纸还要白,嘴角流着鲜血,可是一滴眼泪也没有。”
皇帝趋前一步,看着他咬牙道:“怎么不早说?”
铭恩不敢直视他带着怒意的目光,低了头小声道:“既是皇上惹出来的,皇上不该去瞧瞧吗?这一下午沉香阁乱成了一锅粥,公主晕厥几个时辰不见醒来,请了两位太医,一位主张施针,另一位不敢,采月摘星拦着不让,就连锦绣也没了主意,只知道哭,若是皇上在,有个主心骨,众人也不至于失了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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