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恩窥一眼龙床,皇上最厌恶他提起小时候的事,不过公主想听,皇上这会儿又睡得沉,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唉……”铭恩长长叹一口气,“皇上出生三日被送往皇陵,伺候皇上的宦人宫女在宫中原本有些地位,享受惯了,去了皇陵后无人问津缺衣少食,便恨上了皇上,先是白眼冷落,后来饥一顿饱一顿,直至连打带骂,两岁多的时候,一个大宫女掐皇上,皇上反抗,咬住她的手指险些咬断,掌事的中官与这宫女是假夫妻,变着法子为那宫女出气。其时太皇太后薨逝,安葬太上太皇的景陵地宫被挖开,等待合葬,那中官在深夜趁着皇上熟睡的时候,将皇上扔进了地宫……”
君婼的心拧在一起,铭恩抹了抹眼泪:“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从熟睡中醒来,周围漆黑一团,摸索着四处奔跑,力竭昏睡过去,醒来又奔跑,直到三日后,山陵使进地宫视察,看到他昏倒在梓宫旁,睁开眼瞧见身后的棺木,声嘶力竭大叫起来,高烧多日不退,山陵使吩咐随行的太医救治,方死里逃生。从那以后就很少开口说话,开了口也语不成句,夜里睡下就做噩梦,梦见自己在地宫中不停奔跑,狰狞的棺材在身后飞着追赶,反反复复,摇也摇不醒,只能等他自己挣扎着醒来。”
铭恩说着已是哽咽,君婼心口鼓胀着发疼,夜已很深,连枝灯昏暗下来,耳边漏壶中流沙之声清晰可闻。
铭恩静默些时候平稳了情绪:“太皇太后下葬后,山陵使回到东都复命,提起二皇子之苦,宸妃在先帝面前装慈爱,赐死先前服侍的宦人与宫女,另派人前往皇陵伺候,派去的掌事中官三年后丧命。小人其时在宫中因迟钝没眼力价,遭人厌恶,差事轮到小人头上,被派往皇陵。小人到了皇上身边时,皇上已经五岁,头发蓬乱衣衫褴褛,野孩子一般蹲在一块大石上磨刀,轻易不看人,看人的时候目光野狼一般,似乎瞬间就会扑过来将人剁碎。”
“吩咐人给他沐浴换衣,挣扎着不肯,手中刀乱劈乱砍,先前伺候的人提醒小人要小心,这才知道那个掌事不敢打骂他,却经常对他冷嘲热讽,有一日骂他有人生没人养,他发了蛮性,当众将人一刀捅死。小人也害怕,只能趁夜里他睡着,夺了怀中抱着的刀,将他扔进浴桶,第二日醒来梳洗换衣后一瞧,竟是一个漂亮精致的孩子,只是目光依然野狼一般,盯着小人,与小人说了第一句话,砍死你……”
铭恩回忆着不由笑了:“小人关心疼爱,每日与他交谈,给他讲身为皇子应该有的威严与尊荣,没听到一般,从未有一个字的回应,直到半年后,有一日他溜进厨房吃一罐子糖,夜里牙疼得在炕上打滚,深井中汲了冰冷的水给他含在嘴里,几个时辰后,他从炕上爬起,居高临下站着对小人道,本皇子赐尔一个名字,铭恩,铭记本皇子赐名之恩。”
“从那以后,小人就叫铭恩了,他也开始与小人说话,小人肚子里没有墨水,搜肠刮肚讲一些听来的故事,他很聪明,讲一次便记得清楚,这样聪明的皇子,小人觉得应该读书写字,他却连笔都没有握过。”
“小人悄悄给德妃捎信,皇上八岁的时候,来了一位年长的姑姑,带了两大车的书,姑姑为皇上启蒙后,皇上扎在书堆中如饥似渴,三年后即能写得一手好文章。皇上是天生的帝王,软硬兼施几次震慑后,身旁的人都服服帖帖,悉心伺候。”
君婼心中一松笑了起来,铭恩道:“皇上心中视姑姑为母,只是皇上不会表达,面上总是冷冷的,交谈也甚少,皇上回东都时,曾命姑姑跟着,姑姑说清净惯了,要留在巩义,皇上置一所宅院,将原本跟随皇上的人,都留在了姑姑身旁伺候。回到东都后,无论多繁忙,每月都要回巩义探望,借口说是想念那儿的冰粉。”
“皇上甫登基,封姑姑为懿淑夫人,此次扶先帝灵柩前往巩义,回程中又去探望,劝懿淑夫人来东都进宫居住,寝殿都已安置妥当,就在最清净的延和殿。懿淑夫人不肯,皇上一急,便下了圣旨,懿淑夫人不能抗旨,三日前动身前来,来路上染了风寒一病不起,皇上赶到驿站的时候,人已经没了,竟没见上最后一面,皇上心中痛悔难当,三年前本已减少的噩梦,又回来了,整夜都在挣扎,今夜更甚,犯了夜游……”
铭恩埋头叹息,君婼紧抿了唇,突然寝室中传来响动,君婼跑进去时,龙床上的人紧缩了眉头蜷着身子,两手紧握成拳不停挣动着,似乎有看不见的锁链紧紧将他束缚。
君婼探出手指,轻轻触碰他的拳头,拳头猛然松开来攥住她的手,攥得死紧,紧闭的双眸睫毛轻颤,嘴唇微微翕动,君婼伏下身抱住他肩,低声说道:“皇上登基后不能随意出宫前往巩义探望懿淑夫人,心中又牵挂思念,是以逼她进宫,懿淑夫人染了风寒只是巧合,非是皇上之过。”
怀中的人朝她依偎过来,紧挨着她,渐渐安静下来,君婼手指轻抚上他的眉眼,看着他泛青的眼圈,两岁被扔进地宫,五岁被逼持刀杀人,十几年间夜夜噩梦,就连睡觉也不会停止的折磨,你是如何熬过来的?
与你相较,我在大昭皇宫中娇生惯养为所欲为,简直是一种罪过。
陪着他直到晨光微曦,铭恩进来小声道:“皇上该起了。”
君婼站起身,笃定对铭恩道:“皇上的夜游之症,我来医治。”
☆、第20章 靠枕
精神百倍回到沉香阁,沐浴更衣后简单用过早膳,命采月摘星将几大箱子的香料悉数拿出,一个一个贴了签的银盒摆在地上,宽阔的屋中只容窄道通行,君婼穿梭其间,摘星跟在身后,手中托盘上是几个陶罐,君婼指一样采月拿一样,共有十二种配方,每种都用了几十样香料,看得锦绣咋舌不已。
研磨成粉混在一起,洒在一种薄得透明的白布上,锦绣问采月:“这样薄的布?是怎样织成的?”
采月笑道:“此乃点苍山脚下朝珠树取树皮,树皮中一层白衣趁湿取下,风干后透明如纸。”
锦绣惊叹中,采月与摘星手搓成捻,盘在一起为塔状,午后十二种塔香制成,君婼吩咐锦绣道:“吩咐内寺所将李全押来,若不肯,找铭中官就是。”
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她的眉目执著凛然,含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决,发号施令也不若以前带着丝撒娇,而是从容不迫毋庸置疑。
锦绣快去快回,铭恩拉着李全,李全目光闪烁脚步畏缩,君婼看向锦绣:“他这副模样,是正常的吗?”
锦绣忙说是,君婼命采月摘星在外面反锁房门,守着谁也不许进来,对锦绣道:“可有法子令他发疯?”
若说有,公主那夜被推入金明池,可会疑到我头上?锦绣瞬间犹豫后重重点头,唤一声李全,李全扭头看向她,锦绣猛然手指向外,惶急说道:“宸娘子来了……”
李全在屋中转起圈来,一步快似一步,锦绣适时道:“宸娘子要打死珍珠。”
李全大叫一声,撕扯着头发就往外冲,撞得门扉哐当作响,嘴里嘶叫着珍珠珍珠,铭恩看他疯狂的样子,忙忙伸臂拦着,将锦绣护在身后,君婼离得远,蒙了口鼻从容燃香,香气袅袅,锦绣昏昏欲睡,李全依然拍打着门扉大喊大叫。
每种香燃一个时辰,待香燃尽大开门窗通风,几番下来,傍晚时分试到第三种,李全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锦绣忙拍手道:“成了。”
君婼摇头:“他是被连番刺激,累死过去的。”
铭恩看看窗外天色:“小人该回去伺候皇上了,今夜里,如何是好?”
君诺抿了唇眉头轻蹙,瞬间打定了主意:“这样,夜里拿皇上接着试香。”
铭恩吓一跳,锦绣在一旁忙说不可,君婼看着铭恩:“若是运气好,也许今夜就能成功。”
铭恩慨然点头:“也顾不得许多了,皇上白日里伤心痛悔,夜里睡不安稳,被折磨得瘦了一圈,早朝时头晕,险些栽倒在御阶上,还强撑着看奏折呢,只要皇上能好,大不了砍去小人的头,一切依公主所说。”
锦绣还要阻拦,君婼目光一凛:“糖霜罐子快要空了,这几日怕是没有闲暇去做新的。”
锦绣嘴角一抽低了头,君婼笑笑:“米掌设知道进退,不该说的,不会多说。”
锦绣忙忙称是,看来她刺激李全发疯,公主已对她起了疑心,心下忐忑着,君婼吩咐一声沐浴,沐浴过睡了两个时辰,铭恩打发人过来,说是皇上已经安寝。
君婼带着锦绣往福宁殿而来,锦绣低低唤一声公主,君婼嗯一声,锦绣颤声说道:“公主被推下金明池,确实是奴婢指使李全所做,奴婢所做皆是为离开福宁殿,就算公主杀了奴婢,奴婢也不会后悔,若公主留奴婢一条贱命,奴婢定忠心事主,公主想要的,奴婢拼尽全力,助公主得到。”
君婼又嗯一声,沿路再没有开口,锦绣心中七上八下,福宁殿遥遥在望,不防君婼回头,盯着锦绣道:“铭恩是个好人,你不许再引诱他,你打任何主意,都要经过我允许,方可去做,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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