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还有一张桌子,一张极大的床席,墙上悬着的壁灯里,灯油早已凝固了。
阿苦并不知道师父这样仔仔细细是在打量什么,她只是很担忧:“师父,你是不是发热……”
他低着头,声音沙哑,“阿苦。”袍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抠弄着桌子上的污渍,“我又在做噩梦了。”
那是一团血渍。阿苦没有看见。
这样柔软的师父……她的心莫名一动,声调都放得轻柔了:“我在这里,怎么会有噩梦?窦三娘说,我才是噩梦……”说完她还自顾自地笑了,他却没有配合地笑出声,弄得她有些尴尬,“师父?”
他静静望着她。
明明是风雨如晦的秋暮,明明是荒无人烟的山中废墟,明明是寒冷而陈旧的空气。
他的目光却在发烫,烫得令她面红耳赤,心跳骤然一停,旋即又更加猛烈地跳动起来。
她动了动嘴唇,希图从干燥的喉咙里找回些许理智,此时此地,显然不合适犯花痴……“我没有带药……”她急急地道,“你全身都湿了,应当先换衣裳——我去找找看这里还有什么,兴许有火炉子。”
她即刻举足,衣袖却被人抓住了。她愣怔回头,师父抿了抿唇,道:“我们去地下。”
她愕然,“地下?”
他点了点头,“地下另有一室。”
她惊声:“——你怎么知道?”
他沉默了很久。
“因为我来过。”
“我曾经忘记了一些事情。”他低声说,“这里……太熟悉……令我头痛。”
一个善良的老兵将被雨淋得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带进来,给他烘干衣裳,给他倒上美酒,给他好吃的奶酪。
“这可是北边舍卢人的玩意。”老兵笑得憨厚,“西平京里的人都吃不到呢!你这孩子,怎么在这里乱走?到处都是舍卢人啊!”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观察着这烽燧的构造。
当美酒饮尽,风雨仍旧不息,老兵骂骂咧咧地出去看了一圈,回来时却满脸忧急,风雨伴随着刀兵交击之声震响在那扇破旧的木门之外:“居然已经打到这里来了!你过来,我带你躲起来!”
他不太理解老兵的好心,不过还是跟过去了。原来在这烽燧下的小屋里还别有洞天,从厨房的灶台下钻进去,有一座掩藏极好的地窖,里面堆满了武器和炸药。
老兵手忙脚乱地把他塞进去,他犹在问:“舍卢人多吗?”
老兵摸了摸他的头,努力一笑:“不多,小打小闹的习惯了。”
他低下头,抱紧膝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第46章 零坠
尘封十余年的地窖门被打开后,晦暗的光线刺溜一下窜了进去,看清其中景况的瞬间,阿苦背转身去拼命地干呕起来。
未殊轻轻揽住了她,拍抚着她的背脊给她顺气。她呕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满头满脸地难受:“我不要在这里!”她以崩溃一般的语气大叫,“让我出去!”
他却很镇定、也依然不容置疑:“这里干燥。”
他往前迈了一步。
她却只想后退。
她看着师父素白如月的背影,她现在只觉得他可怕。
他在墙边摸索一阵,找到了一盏油灯,拿火刀火石轻轻一劈,灯光便幽微亮起,将地窖中的一切阴暗都曝露出来。
残肢断臂,白骨遗骸,凝固的鲜血,散乱的武器……腐烂的骨殖上甚至已生出了青苔。
他一手擎着灯台,一手不由自主地撑在了墙壁上。
他记起了……他记起了那个老兵最后的眼神。
被塞上风沙吹得干枯如橘皮的老脸上,那一双浑浊的眼里全是震惊、鄙夷和愤怒:“是你!——你……你竟然帮他们……你这个狼崽子!你怎么不去死?!”
“我……”他想开口辩解,舍卢人已经点燃了炸药的引线。有人把他从乱军中拉扯了出去,而他的耳边还回响着那老兵绝望的诅咒:“该死的是你!你骗了我们,你怎么不去死!”
他闭上眼,心在猛烈的跳动中反而归于一种奇特的寂寞。
舍卢军队并不知道这一处地窖的所在,更不知道这里屯有炸药、武器和粮草。
是他告诉了他们。
元道二十六年,仓皇的大雨夜,心善的老兵收留了那个八岁的男孩。而后舍卢人追来,地窖里的炸药被点燃,冲天的响,血肉横飞,大历在龙首山上的最后一个据点就此攻破。
未殊的心一点点蜷缩起来,好像要取暖一般,怯懦地团紧了。所有人都希望他去死,所有人都认为他理应去死。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他真的罪大恶极。
他若死了,这个世界是不是会好很多?
“师父!”清脆的一声唤,像是他极熟悉的,他不自禁便要往声音的来处依靠过去。然后他便闻见草药的清香气,将这地窖里窒闷的空气都滤了一遍。有一只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艰难地带他往外走,明明是很娇小的人儿,却一声不吭地咬着牙搀扶他。他努力撑住自己,头脑却愈加昏沉,他心中有些抱歉,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承受这些的……
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拉你下水。
我从黑暗里来,终归应当回到黑暗里去。你是那不属于我的光明和温暖,我原不该有所企求。
黑暗渐渐侵蚀了他的世界,就如最初和最后的归宿。
***
湿柴生火,浓烟滋滋上窜,不一会便将整间屋子熏得烟雾缭绕。然而那火星子终究是燃起来了,阿苦将冻惨的双手在火上搓了搓,然后将那缺口的破碗架在火上,碗里是接来的雨水,并三五根她好不容易寻来的药草。
这药草生有奇香,不多时便溢满了整间衰朽的屋宇。外面三不五时仍有惊雷,但雨声终是归入了一种固定的节奏,不再能惊扰到这烽燧下的她和他了。
药碗滚烫,害她不断地换着手,跟耍猴戏似的。终于走到那又脏又破的草席边,她半跪下来,将男人整个抱入怀里,小手轻轻拍他的脸:“醒醒,喝药了。”
未殊慢慢睁开了眼。她没想到他昏迷如此之浅,却不知这是长期戎马培养出来的警醒的习惯,说是枕戈待旦也不为过。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凝了她半晌,才微垂了眼帘看向那碗药。
她将药吹凉,不好意思地道:“这里没有汤匙,你将就着喝。”
他一言不发,就着她的扶持喝完了药。她眨巴着大眼睛盯着他喝完,“这药是不是很甜?”
他静了片刻,点了点头。
她很得意:“你说你怕苦,我就随身带着甘草,是不是体贴周到准备万全?”
他动了动喉咙,声音沙哑,“我怕苦?”
“你自己说过。”她嘟囔,“我记着呢。”
他不再说话。闭了闭眼,神色疲倦。她端详着他的脸,那表情竟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
“你知不知道追杀我们的是什么人?”她轻声问,“和去年马车里的是不是同一批?”
“是圣上的人。”未殊淡淡地道。
她大吃一惊,“你好厉害!——你怎么知道?”
“他们的黑衣之下有金边。”未殊平静地陈述,“金衣侍卫。”
阿苦拼命回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什么金衣。不过师父总归要比徒弟厉害许多倍的,他哪怕说是算卦算出来的她也信。
“可是——圣上为什么要追杀咱们呀?”她眨着眼又问。
他侧首看了她一眼,“他们只是想带你走。圣上不愿意明面上过不去,但又放不下你——”
阿苦猝然一个寒战,脸色白了。
她咬了咬唇,却不再说话。手中拿一根枯枝往火堆里捣了捣,顷刻间青烟直冒,她不及防备,呛得咳嗽了几声,他即刻转头看她,目中隐隐有关切的光,最终却是沉默。她咳得半死不活,心中没来由地委屈,便看着那火焰猛地窜高数尺又仓促摔落下去,最后变成柴堆里一点火星子。她不甘心地再捣了一捣,它便彻底熄灭了。
他终于开口,“你先休息,等雨停了我们便回去。”
她看着外面,不理他。
他只能看见她的侧脸,晶莹剔透,半湿的长发贴在脸颊边,使她显得更加瘦小。当她不说话的时候,她看起来真是个伶仃的弱女子,让人很想去保护她,给她依靠,免她神色苍白,免她形容消瘦。
可是她哪里需要旁人的保护呢。她自己就是光和暖。
他知道她只是不想再理他罢了,因为他又提到了皇帝,让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他曾经将她拱手“送”入深宫。
他知道她还在生他的气。
他们便这样对峙了很久,直到雨都停了,而这茫茫群山再度陷入黑夜。有象征着春季的蛙声聒噪起来,却将山林映衬得更加空阒。
似乎是被那蛙声所惊,她低下了头,开口了:“你冷不冷?我再去捡些柴火。”说完便要出门,他忙道:“我去,你歇一会。”
不等她提出质疑,他便径自去了。她呆了片刻,却也走出了这间小屋,绕着这烽燧走了一圈,找到了一处小池塘。
他回来的时候,看到她不在房中,心便是一沉。扔了柴火往外跑,却见她悠闲地编着辫子往回走,衣裳还是原样,肌肤却一片清爽,似是痛快洗了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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