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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许 (苏眠说)


真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未殊突然又叩下头去。
他双手伏地,未加束冠的长发披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小徒顽劣,冲撞圣驾,陛下雅量宽宏,必不致降罪顽童,请陛下开恩放人,臣一定对她严加管教。”
皇帝一笑,“这样紧张作甚?朕也不会吃人,这丫头显然还有舍卢血统,又不是随意可杀的汉人。”
未殊不知该如何言语了。方才的一番场面话已经让他绞尽脑汁,此刻他那贴着地面的手掌已经沁出了冷汗。
皇帝笑得更加森冷,好像已经掌控了一切。
他轻拍手,阿苦和无妄便被人押了上来。
“师父!”见到未殊,阿苦惊呼一声。前者跪着的身躯一僵,旋即抬起头来看着她。
她换了一身衣裳,是淡绿的宫装,臂上挽着藕色披帛,俏生生宛如戏里的小丫鬟,柔曼可人,正睁圆了双眼关切地望向他。
她似乎……确实没有挨什么苦头。
“看好了没有?”一边皇帝淡淡道。
未殊蓦地一凛回神,“请陛下开恩……让臣带她回司天台!”
“我看这丫头颇通药理,倒不必去司天台学习了。”皇帝懒抬眼皮,“年后让她在太医署跟着杜攸辞,你看如何?”
阿苦一直听得懵懵懂懂,这一句却很明白,出声道:“可我得住在司天台呀!”
“放肆!”古公公霍然变色。
皇帝却笑了,似乎很纵容她的放肆,“那你便住在司天台,白日到太医署学习,如何?”情态几乎可算是温柔的了。
未殊慢慢地直起身来,看了一眼阿苦。她的脸上写满了“我不乐意我要说话”,可是无妄拼命拉住了她。不错,皇帝已经让步,她或他都不应再得寸进尺,而应该谢主隆恩了。
“谢陛下恩典。”他慢慢道。
未殊带着阿苦和无妄离去,那三人的身影就像一个大人带着两个犯错的孩子回家。皇帝静了许久,直到手上的茶碗都凉透了,才将它放在桌上,道:“你认出来了吗?”
古公公愕然:“认什么,皇上?”
皇帝的声音冷冷清清地响在空旷的殿宇里:“你是从前朝过来的,你见过她的。”
古公公一听,却吓得屁滚尿流地跪了下去:“皇上,奴才可是忠心耿耿的,奴才可不知道什么前朝本朝的!”
皇帝看他一个劲磕头的疯癫样,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却也不想再与他说这个话题了。

  ☆、第26章 溯洄

未殊将二人带回司天台时,已近夜半。
阿苦第一次进皇宫,很是兴奋,叽叽喳喳说了一路:“……那个漂亮姐姐就带我去沐浴,啊呀,宫里头洗澡原来都不用浴桶,好大一个池子!姐姐说那个叫什么温汤,热腾腾的,人扑在里面,就跟蒸包子似的!”
“扑哧”一声,无妄没能忍住,当先笑出了声。
未殊看了他一眼,骇得无妄猝然一凛。
阿苦却好似仍无知觉,说完了洗澡说衣服,说完了衣服说点心……
“你这身衣裳,”未殊顿了顿,“记档了吗?”
阿苦傻眼,“什么记档?”
“御赐物件,都须记档。”未殊脚步不停,眼光并不看她,“是怎样记的?”
阿苦不说话了。
“他先让你沐浴,然后换了宫内的新衣。”风拂过雪,未殊寥寥一笑,“我若没有去,会发生什么?”
无妄忽然开口:“也不一定……”又打住了。
公子的脸色已是清冽的白,眼神愈加深不见底。他负袖在后,脚下毫不停歇,似乎生怕自己一慢下来,就会被拽进无边无际的痛苦里去了。
他如果没有去,或者晚去一步……后果都不堪设想。
他们已经回到了司天台。无妄走了,阿苦没有动弹。一庭皎然冰雪,映着晦暗的月,她有些冷,宫里的衣裳好看但不耐寒。可是她没有叫苦,只是凝注着未殊,好像在等待他说些什么。
未殊侧过了身子没有看她,轻声说道:“你也去歇息。”
夜色那么冷,他的侧影看上去那么单薄。
阿苦说:“阴气聚,夜雨雪,三尺,年丰。”
未殊没有做声。
阿苦说:“你看,你教我的东西,我分明是学得会的。我虽然很懒很笨,可是我想学的话,我是学得会的。我不该贪玩,耽误了功课,让你失望,可我以后一定好好学……”
“你喜爱医药,进太医署学习最好不过。”未殊的声音像是漂浮在冰雪里的渣滓,轻微的滑动都令人疼痛,“皇上夸奖你,我也……很欣慰。”
阿苦抬头看他:“你不愿意教我了么?”
“不是。”未殊矢口否认,然而否认完了又感到虚妄。
不是又怎样呢?皇帝已经点名要她了。
皇帝要她,也许是因为皇帝喜欢她,也许是因为皇帝憎恶她。
无论哪一种,都令未殊全身冰凉。
他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可她却开口了:“我知道会发生什么。”
未殊抬眼,静静看着她。
她顿了顿,又说:“你问我,知不知道沐浴过后会发生什么。我知道。可是我有什么法子吗?”
夜雪如席,铺天盖地。在冷与暗的交界,她努力仰起头,看着他,尝试着探入他幽潭般的眼底。他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容色在夜中显出清癯的白。
他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
“我不会跟着皇帝的。”阿苦突然大声说,了无遮掩地直视着他,剥露出最坦白的话语,“因为我不喜欢他!”
未殊抬眼,正对上女孩底气十足的目光。她好像什么都不懂,又好像什么都懂。
“小葫芦说了,人是不能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的。”她故作大气地拍拍他的臂膀,“不就是太医署么,我不怕!你教我一定教得很痛苦吧——”
话未说完,她已被拽进了他的怀抱里。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抓住了他的衣襟,他却按着她的头贴在了他的胸膛。
他的肌骨清瘦,就连真真切切地拥抱到了,也仿若是虚渺无所归依的影子。她有些迷惘,不自主地抱得更紧了些,茫然问道:“怎么了,师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
她的脸红了。
她听见了他的心跳。
寒冷的冬夜里,这心跳温暖得足以令她迷醉。
“不是我不愿意教你。”他的声音轻轻吹拂在她耳畔,“你明白吗?”
“明白什么?”她嘟囔。
他淡淡一笑,却不回答,“想学棋吗?”他轻声。
提起这桩,她没来由地发闷,便使劲从他怀里挣出来,双目犹染着温暖的湿气,亮晶晶地,语气似质问:“你不是把我丢给赵主簿么?”
他微怔,“什么叫‘丢’?”
她撅起嘴,脸红透了,夜色下看去却是剔透的:“你——你们——欺负人!”
讨厌赵主簿,她一定要整死他。
未殊揉了揉她的头发,又愣住,尴尬地收回手来,拍了拍她的肩,“我的徒儿当然我自己教。”
这句话气势内敛,锋芒微露,浑然忘了当初是自己跟她说赵主簿黑白国手,你多向他请教。
所以永阳坊里的赵主簿又打了一个喷嚏。
年关将近,司天台的人一个个回家休沐,偌大的台署渐变得冷清。未殊当真亲自教阿苦下棋了,阿苦反而怠惰起来,她原就讨厌这种单调的东西,一张棋盘横看竖看都看不出花来,还不如对面坐着的人好看。
未殊一边拣子,一边淡声问:“在想什么?”
阿苦愣笑,“在想怎么吃你。”
未殊说:“只怕你还吃不着。”
阿苦仍是笑,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师父大概不会明白,她说的并不是棋中的“吃”。
经了皇帝那一吓,年前她没再出门。师父却也落了闲,成日里只在暖阁中读书打谱,两人团团围着炭炉各做各的事,倒也相安。这样便直到了除夕。
依着往年的习惯,未殊和无妄主仆俩是并不太看重年节的。无妄一早起来打扫门庭时,却见阿苦早已把屋里扫得敞亮,又提着热水往院落积雪上浇。无妄赶紧上来搭把手,一边纳闷地问她:“今儿怎么有心情干这活计?”
她咧嘴一笑,“过年了当然要扫尘,搁扶香阁里,可是一年才得一次的大事!”
无妄心中一寒,原来扶香阁一年只打扫一次……
阿苦扫尘完毕,又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钟馗像,前前后后贴满了司天台。未殊走出房门时,便见到满院子钟馗的丑脸,从各个角度瞪视着自己,他反应了半晌,才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苦从院门后冒出一个头,“钟馗爷爷,来驱邪的!”
无妄跟在公子后头叫苦:“老天爷,可不是我不拦她,我拦不住哇……”
“随她去吧。”未殊淡淡道,转身又回房里去了。
除夕夜里,皇帝开承天门大宴群臣,未殊没有去。三人在暖阁里吃着冬馄饨时,阿苦不断给无妄使眼色,无妄只作不见。阿苦觉得想哭,哪家的孩子大过年的还被闷在房里?真真比杀了她还难受。才不到戌时,未殊竟然便说要睡,将阿苦也往厢房里赶。
阿苦手扒着门沿不肯走,大叫:“我要守岁,我要吃消夜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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