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命人在南郊设置祭坛,派遣使节烧柴祭告上天。登基大典过后,我跟随父皇及众亲祭告祖庙。京城出现祥云,众人欢喜异常。
回宫后是庆祝父皇登基的宫宴,离开宴还有一段时间,我闲着无事,想去找大皇姐,又觉得不合适。可我又急想弄清遗忘的过去与王奉年的死亡有无关系,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个奇怪的梦。[4]
陷入纠结,犹豫中的我徘徊于弘圣宫外,最后一跺脚,忍不住去询问大皇姐。
大皇姐在弘圣宫设了一处小型佛堂,每日诵经念佛。
我父皇一家与北周武帝灭佛不同,皆信佛爱佛。
我在门口叫她“大皇姐”,她停下念佛,言语带刺:“阿五,以后还是叫我长姐吧。不要叫我大皇姐,我听得别扭。”
我知道她还在生父皇的气,为父皇辩解:“父皇是受命于天子,是天子禅位。大皇姐,你不要再置气了。”
“天子禅位?”她站起身,转身向我走来,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在地面上拉出她长长的影子,她的脸苍白得阴森吓人,竟是一夜未眠:“阿五,你真的相信天子禅位?”
她见我点头,神经质地笑起来,目光如利剑般犀利:“静帝比你还小,不禁恐吓。若他年长,他会禅位?!就算禅位,也应是禅位给宇文氏而非杨氏!杨阿五,你就是一个可悲可怜又可笑的乖乖女!终有一天,你会如长姐那般,跪在佛主面前恳求上苍的谅解来换取内心的平静!”
“不!我不会的!”我被大皇姐的摸样吓到,说完便跑,脑中一直回放着“你就是一个可悲可怜又可笑的乖乖女”这句话。
大皇姐,你是我的姐姐里最为依赖最为信任的人,而你却伤害了我,用残酷的话告诉我,若非我自愿嫁入王家,父亲很有可能会为了大局把我嫁过去,你为何要揭我藏在心里为之恐惧的伤疤。
我曾被百姓当众说过“我是父皇送给王家的礼物”,我以为我在王奉述的劝说下已解开了心结,忘却了害怕和悲伤。
原来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一直在逃避着心里的恐惧。
原来我出嫁那日,你并非送嫁并非前来祝福我,而是希望做最后的努力劝说父皇和母后别把我嫁入王家,可看到我穿上嫁衣,你终是深恐不详,没有说出让我脱下嫁衣的话。
大皇姐,你不是最疼我的吗?你又何必让我和你一起痛苦呢?
我很想哭,可还未有出宫,我不能让眼泪破坏父皇今日登基的喜庆气氛。不管父皇如何待我,我都不想给他带来任何一点麻烦。
我没有趁车出宫,而是不知疲惫地往宫门跑,越跑越是难过。我想用疲惫感压制内心的痛苦,让澎湃的血液冲击我脆弱的心脏……
出了宫门,我看到披麻戴孝一身白衣的四皇姐杨颜,如石雕般站在宫门不远处,对着宫门愣愣出神。我突然间觉得,她与我是一样的悲伤。
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不顾绿丫的追赶,不顾管事公公口中所说“靠近四皇姐是不吉利”的话,就这么冲过去,扑倒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四皇姐因站久僵硬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她没想到在大家都对她排斥的情况下,本与她不是十分亲近的我会这般用力地抱住她。
我的泪触动了她的感伤,她的泪滴到我的乌发上,但她却没有哭出声来,反而开口安慰我,说:“哭什么?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值得你哭,值得你哭的人,永远都不会让你哭!所以,把眼泪收起来吧。”[5]
是什么样的经历让她说出这样的觉悟。我抬起头看她,发现喜欢在人前低头的她其实长得很是美丽。一身白色的孝服挡不住她不施粉黛的美艳,被人忽略的容颜似藏在冰封河泥下,见不到初升艳阳的五月牡丹。
她投手抹去眼角的泪滴。我看到她露出袖子的手上布满触目惊心刚结疤不久的鞭痕。
我吓得后退一步,问她:“四皇姐,你的手?”
她无所谓的轻笑,若无其事地垂下手让白色的衣摆掩盖丑陋的疤痕:“我没事。难得你肯叫我一声四皇姐。吓到你了,晚上别做梦。”
她转身走了,背影萧索,带走我不知如何启齿的安慰和疑问。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管事公公让我回宫参加父亲的登基宫宴。可我实在没那个心情,随便找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和绿丫上了马车。宫宴与登基大典毕竟不同,不是非要参加。
在回王府的路上,绿丫一直安慰我说:“少夫人,不,应该叫您公主了。大公主她心情不好并不是针对您。您别多想。”
“嗯,我知道了。”
绿丫对我称呼的改变让我微微的不适应,更何况身份尴尬的大皇姐。想到这,哭了一场宣泄一番的我,不再这么恼大皇姐。
回到王家,我在远处就看到王奉述站在我的庭院前等我。他脸上的药汁已洗去大半,虽不是黑得吓人,却也黑得能让婆母罗氏一时半会认不出来,比古铜色更黑一些。
我奔跑到他面前,完全忘了大皇姐带来的不愉,欢喜地说:“你怎么来了?身体可曾康复?”
“已无大碍。今天是你父皇登基的大日子。干爹再不喜我,也不会阻止我前来贺喜,顺便来送你新年礼。”他把一个小木盒递给我,注意到我脸上的异样:“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你哭了?” [6]
“没事。风大迷眼。我看看你给我送什么了。”我欲打开木盒,一旁的绿丫好奇地把头伸过来。
我不想让她看到,吩咐她说:“绿丫,我渴了。奉述等候多时也渴了,你进里屋沏茶去。”
“公主,您现在可是金体,身份尊卑有别。”绿丫撇了一眼王奉述,又开始提醒我的言行举止。
我瞪了她一眼:“多嘴。还不去沏茶。”
绿丫没想到一向和善的我,会对她强势起来,委屈地看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地进入里屋。
“不理她。我们到别的地方玩去。”我拉起王奉述的手,他想挣脱,我偏不许。
“阿五,绿丫说得对,你现在贵为公主了,确实与我尊卑有别。”他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我松开他的手,把木盒推到他面前,佯作嗔怪:“那你送这个东西给我做啥?我现在贵为公主了,金山银山多得去了,才不稀罕。”
他低头看着木盒,情绪低落:“是这样吗。那我回去了。”
由于我没有他高,跳起来往他的小脑袋打上一记粉拳:“笨啦。我说的是气话,你都听不出来。要是你以后还说‘尊卑有别’的话,别说这木盒,连你我都不理了。你要记住,我们是总角之交,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我们之间的情谊是不会变的。”
“嗯。”他对我抒怀一笑。
“我们走。”我拉着他的手,最后变成他拉着我的手,迅速地跑远了。
王家西面有一处小湖。之前我佯装病未全愈,常与他来湖边水榭观赏湖面结冰后亮如明镜的美景。
今日冰雪初融,湖面上可看到兰绿色的湖水在轻风中轻舞,泛起涟漪。
融化成各种形状的雪块远远看去,就如点缀在湖面上的晶莹剔透的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湖水轻.抚着宝石。宝石如初生的婴儿般投入湖水的怀抱。轻风便是那吟唱的摇篮曲。
他在看湖中的美景,我坐在水榭的石凳上,打开他送给我的木盒。
“咦,是陶土做的砚台。你亲手做的?!”我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嗯。”他收回欣赏美景的目光,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秋天的时候,我在师父的后院发现一些陶土。想着你酷爱练字,就亲手捏了一个,然后叫别人烧的。有点丑,你莫要嫌弃。”
原来刚才他专注地看景是怕我不喜新年礼,紧张所致。
“一点也不丑。我很喜欢!”我珍而喜之地轻抚着砚台。
砚台整个呈棕土色,表面经过打磨,还算光滑,背面底部还刻着小字。
我一字一顿地念出来:“述、赠、阿、五。”
“奉述,你有心了。”我想到他在冰天雪地里刨土,然后捏着冰冷的陶土,在上面刻上字,还要在快过年最忙碌的时候请别人帮忙,定是不易。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他人亲手做的新年礼,而我送他的白虎玉坠却是铺子买来的,相比之下,他更有心。
我感激他的馈赠,大皇姐那受到的委屈此时被他温暖的情谊化解,有些激动地伸手,想要抱抱他。
他没想到我会抱他,惊讶下带着我踉跄地后退一步。我因此身体一个不稳,手中的砚台滑落飞向水榭外的湖面,落在一块尚未融化完全的雪块上!
“我的砚!”我心里着急,要跨出水榭,半个身子倾斜在外。
他用力地拉住我:“阿五,不可!让下人来帮忙。”
他把我拉回,见我呆呆出神,在我眼前晃动着五指:“阿五,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书中出现具体某日的,如“甲子日”的,都是正史《隋书》里记载的真实历史事件。下文若出现也是。
注2:根据《隋书》记载,隋文帝杨坚是开皇元年秋七月乙卯日,才穿黄色的服饰,登基那日穿的是平常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