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人的手指依然不离胸口,感觉到十五能从剧痛中呼吸,他另外一只手再次腾出,动作虔诚而亲昵地勾勒她的眉眼,而他的唇颤抖地滑过她的脸庞。
“我比你疼得更厉害。”
一阵诡异阴森的风传来,那人抬头,看着山下的方向,放了十五,长袖一挥,转身没入暗处。
十五缓缓睁开眼睛,吃力地坐起来,发现四周空无一人。空气没有方才那让人迷幻的香气,唯有潮湿的泥土气息。
手下意识地放在心口,没有丝毫疼痛。那人说的话,也一句都想不起来,只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怪异的梦。
“还在发什么呆?”
莲绛熟悉的声音传来。
将自己魔性完全封印成为人类的他,此时黑发镀月,静静地立在前方。
他衣衫沾了一些泥土,脸色苍白若雪,可一双眼睛,却明亮得让人心动。
没等十五回答,他已经走过来,坐在十五身边。
十五这才注意到,他竟然提着一个食盒。
他将盒子打开,从里面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递到了十五身前。
“吃吧。”他安静地看着她,“吃完了,才有力气战斗;吃完了,十五才能变强。”
十五接过他手里的面,低着头,将面塞入嘴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也不知道是否高处风太冷了,她肩膀在轻轻颤抖,莲绛托起她的脸,操起袖子擦过她的眼泪。
看着他温柔且漂亮的眉眼,十五再也忍不住,扑在他怀里大哭起来,恨不得将这几日所有的压抑都宣泄出来。
“所有人都将希望放在我身上,我也好想将他们从这个该死的地方带出去!可是,药材短缺,纵然我一百倍地努力,都救不活那些无辜死去的人。”她咬着唇,泪水滚落,“卫争偷偷潜出圣都去寻药,可自今没有音讯,必然是遇到了角珠。”
“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葬在我脚下这些人临终前那绝望求助的眼神。那是对生命的渴望。他们有父母,有妻子还有孩子,他们不过是政权斗争最无辜的牺牲者。可我救不了他们……”
十五泣不成声。
哭了许久,她从莲绛怀里起来,凝视着莲绛,打量着他苍白的脸。
他有着风华绝代的姿容,却因为想要待在圣都,不得已封印自己的魔性。
那日在途中遇袭,他不惜唤醒魔性也要护住她,自己却承受双重反噬。没等复原,他日夜相伴在身侧,不过短短几日,他的脸竟然消瘦了许多,连带那双眸亦有点凹陷下去了。
她的莲绛啊……
“莲!”
“嗯?”
十五认真地看着莲绛,“等瘟疫根治之后,我们就离开北冥。”
她说的北冥,不是圣都。
莲绛怔了怔,“药师大人说去哪儿?”
十五双瞳闪烁出如星辰般明亮的光芒,语气坚定,“天下之大,必然有容我们的地方。”她抬头望了望苍穹,“经历了这么多,什么妖魔鬼怪我都不怕。反正我来圣都,就是为了找你。等瘟疫一完,我们就去周游九州,浪迹天涯。”
“好!”莲绛点头,目光宠溺地看着十五,“十五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面要凉了……”
“嗯,我吃着呢。”十五喝了一口面汤,“为了永远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我一定要坚持下去。”说着,飞快地将剩下的面倒入嘴里。
莲绛又抄起袖子将她嘴边的汤汁擦掉,“现在最需要的药材是什么?”
“白蒿。”十五摇摇头,“是苦蒿!那才是根治瘟疫的根本。只是,三年前,它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听说皇宫有些,但是……”
“苦蒿?”莲绛愣了愣,“有苦蒿就能根治?能根治,我们能浪迹天涯了?”
“嗯。”
十五饿极了,捧着碗,将最后一口面汤喝下,没有注意到莲绛的神情。
吃完后,她意犹未尽,又看了看篮子,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面是你做的?”
“是。”
“哟,我们魔尊大人竟然还这么贤妻良夫。”
一人立在巨大的藤木后面,静静地看着山坡处发生的一切。那倾国倾城的容颜如霜覆盖,紫色的双瞳亦跟着凝聚寒冰,甚至于握着扇子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早就发白。
两人说说笑笑的声音一直在回荡,直到两人离开,那声音依然在他脑海。
身体极致疲倦,他一下跪在地上,殷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手亦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一千年过去了,他仍然记得,那个女子立在荒漠中,手中玄铁月光宝剑穿过他心头。
“离开圣都,浪迹天涯?”他跪在泥土里,声音痛苦,“原来,你来圣都,只是为了找这个人……”
风从山下刮来,似如哭咽。
长发在月光下显示出淡淡的栗色,他抬起干涩的眼,苍白的唇角噙着一丝冷冽的嘲笑,“千年时光,我用尽一切办法,才让你回来,怎么能让你如愿就这么离开?我呕心沥血地让你回归,可你,却只想和那人浪迹天涯。哈哈哈哈……哈哈哈……”
冷嘲变成了冷笑,又变成了诡异的狂笑。
月光下那身穿紫色衣衫,美貌姿容如神祇的男子,此时面目扭曲,犹如一个发狂的疯子。
他纤长的手指抠入泥土里,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走到方才十五坐过的地方,目光阴森地看着下方的隔离区,然后一招手,一匹白色的麒麟出现在眼前,载着他离开。
此时正值深夜,皇宫一如既往的阴森恐怖,犹如一座沉寂千年的坟墓。
亲王静静地立在阶梯处,看着这巍峨的宫殿,双眸冰冷。
这的确就是一座坟墓!
一座埋葬了他至爱之人的坟墓。
如鬼魅地飘过开满了紫藤花的走廊,那些花随风飞散,些许花瓣飘落在他身上,让他不由想起千年前,那个女子坐在紫藤花下替他梳头的情景。
千年来,他一头长发总是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如今早就过腰。
因为那替他梳头的女子,那眉眼中只有他的女子,还沉睡在他的地宫里。
随着他身影飘近,地宫两侧跪着的人鱼灯自动点燃,一路延伸到尽头,深到最下面,直到他停在了一方蓝色的池子旁边。
池子旁边种满了艳丽的蔷薇,如大片大片的火焰,明媚得要灼伤人的双眼。
人鱼手中的灯火忽暗忽明,照得亲王的绝丽容颜有几分说不出的落寞。他上前,转动了人鱼托着的灯。只听到咔嚓一声巨响,那池中蓝色的水自动分向两边,露出一条白色的石阶。
亲王扶着浮雕墙,吃力地走下去……
不远处的绿意亦屏息站在暗处许久,才咬牙踩着那白色石阶走下去。
当走到最后一个石阶处,她如五雷轰顶,骇然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许久反应不过来。
石阶下面是一个由九州早就灭绝的蔷薇铺盖的台子,台子上方平放着一口巨大的水晶棺木,水晶棺因为旁边的烈焰蔷薇,反射出红色的光芒,远远看去,好像一片燃烧的火。
棺木前方,有一把雪色的剑。
剑身三尺来长,和普通的剑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或许是因为灯光的原因,让它看起来甚至比最普通的剑更加暗沉无华。
可是,它就那样插在了坚硬的白玉石里,像一个墓碑,傲然而立。
看着那剑,绿意陡然生寒,全身亦跟着颤抖。
这把剑,她当然认得。
十五年前,那个姿容绝艳天下的女子,就手持它款款而来。那一刻,惊艳了天下。
六年前,那个青衣少年,再次拿着它如破晓的修罗而来。那一刻,震惊了天下。
多年前,这把剑,如此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像一个墓铭志一样,提醒着绿意,那棺材里的是谁。
月光!
绿意闭上眼睛,突然不敢上前去看被蔷薇衬得如火燃烧的棺木。
许久,她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还是走了过去。
那一刻,奔走在身体的所有寒气,都在瞬间汇集到了心脏,她眼前一黑,几乎跪在了水晶棺前。
棺材里躺着两个人。
一人平躺,一紫人侧身将其拥住。
那身穿红色衣衫,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平躺着的女子,面容和十五年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即使紧闭着双眼,可她眉目依然留有只属于她的那份孤高和清冷。
黑色的长发早长至脚踝,像一张黑色的缎带铺在她身下,纤纤双手戴着一副绿意再熟悉不过的铃铛。
黑发红衣,极致的色彩交织在一起,让她肤色如凝,恍惚间,那紧闭的眉眼竟然有一丝诡异的生气。
绿意这才注意到,水晶棺四周竟然放着两盏魂灯。
“唔!”
她捂住唇,强迫着自己不要发出呜咽之声,可却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泪水滚落出来。
看着亲王抱着棺材里的胭脂浓熟睡的姿势,她终于知道了三年来,为何紫藤宫的寝殿总是空无一人,而她总找不到他去处的原因。
原来,他日日陪她深眠在此处!
看着那燃烧的魂灯,她也终于明白,三年前,那个在大洲天下追随莲绛而去,最终烟消云散的女子为何会再次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