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虞韶沉声低喝,把郭巨一脚踢开,拍马上前,不待那领军的主将发问,二话不说,把人从马上搠下,然后从怀里把良王府腰牌一掏,提高了声音道:“良王府的人,不必听萧泽调遣,都跟我走!”这一变故,惊得众人都呆了,那主将昏迷不醒,左右副将上来要拿人,被虞韶一刀一个,敲晕过去,他掣着马缰,原地打转,继而登上一块高处的巨石,气沉丹田,高呼一声:“良王府的人,跟我走!”
这一队步兵,尽数隶属良王麾下,和虞韶都是熟惯的,见此情状,还有什么可说的,震天价呼应一声,就随着虞韶的方向轰然去了。
这一队人,把萧泽的军纪都抛之脑后,也不去管罗川小道,群情激昂地奔赴嘉陵江支流,见江水滚滚,震得耳朵轰隆作响,锁江浮桥上木栅三重,对面火炮黑洞洞地对准了岸上。一见有人冒头,立即开始填充火药,虞韶说时迟那时快,早把冬衣脱了扔在一边,赤膊跳进江里,众人纷纷效仿,把刀背咬在嘴里,洑水前进。寒冬腊月的,一入江水,冻得刺骨,郭巨也在虞韶身侧,一个猛子扎进去,打个激灵,嚷嚷道:“痛快痛快!”
良王府的蕃兵,水性上佳的,也有几百人,全都下水,其余人等,都在岸上佯作布阵,躲避着火炮。这水里的几百人,无声无息地,连头也不冒,就摸到了对岸,一上岸,赤条条不着衣裳,抄起大刀就把火炮兵砍得七零八落。剩余步兵,迅雷不及掩耳地过了浮桥,一鼓作气冲进小漫天寨,果真如虞韶所料,小漫天寨里空无一人,所有驻兵尽数出动,全部去罗川小道伏击了。
郭巨插着腰,在寨前寨后转了一圈,拍着虞韶的肩膀哈哈大笑,“小漫天寨被咱们拔了?攻占利州的首功被咱们占了?”
虞韶笑着默认,年轻的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神采。因才从江水里上来,他浑身上下都是水淋淋的,裤子贴肉,隐隐显出肌肉的线条。本来才经历了一番激战,应该是热血沸腾的,他却越发的矜持淡然了,唯有脸上因为极寒,难得带了一丝血色。郭巨啧啧一声,正要打趣他几句,虞韶却先发制人,眼风往他身下一扫,闲闲说道:“你别叫郭巨,改叫郭小好了。”
郭巨笑骂一句,正要说话,听一声怒喝,“把虞韶给我捆起来!”
两人同时扭头一看,见萧泽被众亲兵护着,怒气冲冲地驱马进寨。周围众人本来都在各自擦拭身上,听见这一声怒喝,都把动作停了,只是不动。萧泽气得横眉竖目,见虞韶安静地束手站着,也不反抗,只拿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盯着他。
萧泽咬牙,又对自己的亲兵喝道:“没听见吗?虞韶违抗军令,私自调兵,还不把他押下去等候处置!”
左右亲随上前,将虞韶押了下去。萧泽高踞马上,盯着虞韶远去的背影,眉头锁得死紧。半晌,他摇摇头,下得马来,走到寨内议事厅,召集众将,商议几路大军合力围攻大漫天寨一事。才商议到一半,见自己的亲信走进厅来,萧泽把话头一停,绕到厅后僻静处,那名亲信才说道:“朝廷有旨,封良王为征虏将军,即日起要出征西羌了。”
萧泽“哦”一声,虽早有预料,也难免静默了半晌,然后说道:“罚虞韶一顿军棍,就放他出来,拨他去步兵营,做个营官吧。”待那人领命去了,萧泽拈着胡须望了半晌寨子脚下滔滔的江水,忽然摇了摇头,感慨道:“不愧是天生反骨。”
第41章 一枝红艳(十九)
半月之后,良王大军抵达宁夏镇,贺兰县。在贺兰县境,有三座关口,三关口,拜寺口,与贺兰口。西出贺兰口,就进了阿拉善沙漠,西羌八部的游牧之地。
暮色四合,绵延的贺兰山呈包围之势,将宁夏平原守护在怀。此时的戈壁美得诡异,棱角毕露的山峰浸染了冬日夕阳金红的色泽,异彩纷呈。头顶的天是幽蓝的,乌沉沉发黑,蔓延到天际时,那幽深的底幕又饱洇了赤橙青紫的暮霭。落日在群山的缝隙间犹豫着,不知是要倒头沉溺,还是要蓄势喷发。然而,天边的浓墨重彩,又被沙丘温柔起伏的曲线给拦腰截断了。阿拉善沙漠沉睡后,世间万物静默无言,唯有鱼鳞般的波纹彰显着风的痕迹。沙丘上一只迷途的瘦驼,正睁大了毛茸茸的眼睛,茫然地与贺兰口城墙上的那一只黑黢黢的千里眼对视。
有一骑绝尘,出城往贺兰口城墙的方向奔来,赤兔嘶鸣时,那瘦驼吃了一惊,往后连退几步,便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骑士到了关口数丈之外,掣住马缰,用手遮着余晖,眯眼往城墙头上遥望。千里眼里看得清楚,骑士的那张面孔,由远及近,即将要到眼皮底下了,风帽下嫣红的菱唇和乌黑的眼眸简直一览无余。兴许是知道有人在看自己,她嘴角一弯,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
陆宗沅微微一笑,放下千里眼,把大氅紧了紧,隆冬时节,即便是余晖夕照,关口上也是西风烈烈,寒入骨髓了。他对寄柔做个手势,正要命她回去,赵瑟却上了城墙,走过来说道:“萧将军战事告捷,已经占了利州,南望蜀地了。”
“哦?”陆宗沅眉头一挑,很有兴趣地问道:“虞韶怎么样?没再闯什么篓子吧?”
赵瑟说道:“上一回攻占小漫天寨,被萧将军治了一个贪功冒进的罪,罚了一次,升了营官,之后也没闯大的篓子。”
陆宗沅笑道:“萧泽还算识相。他是谨慎惯了,遇上石卿让这样大开大合的风格,总得吃几遭的亏,虞韶有几分机变,可堪大用。”
赵瑟听了这话,脸上却是一阵恍惚,心里复杂莫名––若非当初被齐偃武重伤,现在他也能同虞韶一般,金戈铁马,饮血长江了吧?在陆宗沅面前,他的心事从不隐藏,因此那张脸上一时痛恨,一时无奈,都被陆宗沅看个清楚。他也不点破,只把千里眼往赵瑟手里一塞,摇头道:“你的骑射,日益退步了,原来还算中等,现在连个女人都不如了。”
这个女人,指的便是寄柔。寄柔这一路行军,都不坐车,全是独自骑马,又穿了寻常亲卫的服饰,风帽遮面,简直雌雄莫辨,赵瑟常在陆宗沅左右,看在眼里,难免有几分惭愧,只得难为情地答了声是。顿了一顿,想起一件要紧事来,说道:“西北三镇节度使许大人到了,在贺兰驿等着见王爷。”
“回城吧。”陆宗沅走在前面,下了城墙,左右一看,却不见了寄柔踪影,他眉头一皱,对赵瑟吩咐道:“你去找找。”然后自己便上马往城内去了。
贺兰县城茶马提举司所在的街市,原本是十分繁荣的,西来的波斯地毯,南来的金银器皿,人牙子贩卖的胡姬虏奴,把整条街都塞满了。自入冬以来,羌人屡屡劫掠,茶马市被撤,百姓躲进山里避难,这座城,陡然就空了下来。陆宗沅一路畅行,顷刻间到了贺兰县驿,见三镇节度使许疏在厅上坐着,听到动静,许疏回过神来,把茶盅往案上一放,上前见礼,“王爷。”
“许大人请坐。”陆宗沅随意回了一礼,目光在许疏那张常年被风沙侵蚀的脸上一转,笑着说道:“许大人风姿不减当年啊。”
许疏下意识就在脸上一抚,呵呵笑道:“王爷见笑,我是见老了。”方才陆宗沅一路走来时,许疏就将他打量个仔细。当年许疏在老良王麾下,见陆宗沅时,他也不过是名十几岁的少年。十余年过去,见他眉目依稀如旧,只是气度越发雍容沉稳了,许疏便赞了一声,“王爷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
陆宗沅微微一笑,见亲兵奉上茶来,便接了,放在一边,开门见山地说道:“许大人,我邀你来,是要同你商议一事——我此战想借西安府以作补给,希望许大人能行个方便。”
许疏不由自主便把端起的茶盅放下了,面上虽然笑意不改,心里却是暗暗地叫苦,略一斟酌,说道:“王爷,西安府做补给,是否太远了点?况且王爷出征,一点辎重粮草也不带,这个……呵呵……”
陆宗沅脸皮极厚,毫不在意道:“和羌人作战,以骑兵为主,要快攻快退,带了辎重粮草,尾大不掉,容易被羌人奇袭劫掠。我之前已经把附近几个城池都查看了,唯有西安府深在内地,不怕羌人侵扰,烧仓炸营。宁夏附近的城镇,一冬被羌人劫掠,已经十室九空了,哪及得上西安府富庶?储粮,火药,辎重,都好筹措,许大人借我多少,日后加倍返还,如何?”
许疏干笑不止,心想:说的日后返还,谁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去?只是又不好直接拒绝,只得含糊其辞道:“西安府的储粮,也不算很富余,而且萧将军在西南平叛,借了风城屯兵,他那几万大兵,可是跟蝗虫似的,打一次仗能吃全府百姓一月的口粮啊。”
陆宗沅不以为然,“萧泽已经取了利州,不必再跟西安借粮了。我只要十万斛,也不多。”
许疏深感怀疑,“十万斛如何能够?”
陆宗沅也不隐瞒,说道:“我手下只有八千骑兵,十万斛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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