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没等虞韶开口,赵瑟先惊慌地喊了出来。野利春也乜斜着醉眼,一脸玩味地看看陆宗沅,又看看虞韶。
虞韶沉着地答了声是,同众人一一拱手施礼,待到陆宗沅面前时,只是深深看他一眼,便离席而去了。
这一离席,即刻便收拾行囊,连夜赶往蓟辽,赵瑟百般阻拦,却是徒劳无功,只得目送着虞韶翻身上马,赵瑟在他背后喃喃道:“虞韶,你可记得曾经在濮阳城守府里亲口说过,我们要追随王爷,一起踏平江南,饮马长江吗?”
虞韶手掣马缰,背对着他,半晌,才以一个清冷到陌生的声音说道:“我没忘。”然后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急促的夜风吹在脸上,细碎而尖利。虞韶这一通狂奔,顷刻间到了卢攸借宿的农家,却见门外卢攸衣冠齐整,坐在那架破旧马车的车辕上等候。虞韶下马,迟疑地走了过去。
卢攸乐了,说道:“怎么这幅死了老子娘的表情?你的良王好哥哥不要你了?”
虞韶冷静地道:“你杀了孙小二,王爷对我起疑,因此要贬我去边关了。”
卢攸得意大笑,一边扬鞭,说道:“正好,我倒想去边关看看。整日被他看在眼皮底下,你如何能有作为?”
虞韶拦住车子,跳上车辕,意欲从他手里接过鞭子,卢攸却将他一搡,说道:“你去车里坐着吧,这回我也替你赶一次车。”
虞韶哪有那个心情和他斗嘴,只道:“不必。”
卢攸却将他肩膀一撞,冲车里挤一挤眼睛,神秘地说道:“你先去车里看看呀,傻小子!”
虞韶满腹疑窦,慢慢挪到车里,才一掀帘,见靠着车壁坐了一名发髻高挽的女子,手足被缚,无法动弹,月光下那张脸看得清楚,正是皎若明光,眼波盈盈,无奈中又带着一丝愠怒。这个人不是寄柔是谁?
虞韶倏地转头,冲卢攸怒目而视,“你这是干什么?”
卢攸哈哈大笑,说道:“不如此,你怎么能破釜沉舟,和良王彻底决裂?”说完,瞥了一眼虞韶那难看至极的脸色,卢攸越发觉得心意畅快,笑着说道:“她已被良王软禁多日了,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替你英雄救美。如何,这样的美人,你还舍得送回良王的怀抱吗?”
第73章 一枕梦寒(二十一)
虞韶看向寄柔,她的眸光亮得像星子,对他闪一闪,又极难察觉的地摇了摇头。眼神里的愠怒化作了恳求。
她不愿意跟他走,是放不下王爷吗?
虞韶沉默地想着,心情复杂极了。他放下帘子,遮住了寄柔的目光,回来坐在另一边车辕上,既不说走,也不说留。卢攸呵的笑了一声,拖长了调子轻唤一声:“走喽!”马车便不紧不慢地北去了。
月光下,银辉如练,洒在两人的身上,虞韶始终是沉默的,车轮的吱呀声因而越发得清晰。卢攸赶了一会车,甚觉无趣,捏着嗓子唱起乡村野调,“青山在,绿水在,你的人儿不在。风常来,雨常来,他的书信不来。灾不害,病净害,我的相思常害。花不戴,翠不戴,你的金钗懒戴。茶不思,饭不想,你可真盼着他来。前世里债,今世里债,他留下的牵连债。”
马车吱呀吱呀地响,卢攸幽幽地唱:“前世里债,今世里债,他留下的牵连债哟!”
“程府有守卫,你怎么把她掳出来的?”虞韶突然发问,卢攸的歌声戛然而止。
卢攸摇头晃脑,故弄玄虚,“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然后他侧耳倾听了一阵,捅了捅虞韶的胳膊,示意他去车里看看,“有一阵没动静了,是睡着了呢,还是又在憋着坏主意呢?我听说这个女人可不是个善茬。”
虞韶白他一眼,回头看看车帘。帘子是静止的,偶尔夜风会卷着行人低低的私语传进车里。虞韶耳聪目明,早留意到刚才自卢攸哼起小曲的时候,寄柔的呼吸就逐渐变得轻微了,悠长而平缓。她没睡,也不气了,是在聆听他和卢攸说话呢。
虞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脸上的终日不散的阴霾忽然一扫而光。他从卢攸手里夺过了鞭子,说道:“像你这么慢吞吞的,几时才能到辽东?”说完在马身上用力一抽,马儿疯狂地撒蹄奔跑起来。卢攸始料未及,身子一晃,险些栽下车去,不由骂了句娘,又听车里咚的一声闷响,夹杂着女子的哀叫声,虞韶眸子一转,落在马身上的鞭子,就温柔了不少。
卢攸暗笑不止,心道:真他娘一个痴情种子。一面抓紧了车辕,打个哈欠道:“我打个盹,咱们夜里赶路,天亮再投宿。”
这一夜,马不停蹄,到了蓟州边上,正是晨光微曦,晓风习习。卢攸去一户山民家外叩门,虞韶到了车前,停了一停,将帘子一掀,见寄柔倚靠着车壁而坐,因手足被缚,动弹不得,只能用眼睛瞪着他。虞韶一言不发地把她抱下车来,走到农户的栅栏外头,忽的想了起来,把寄柔的头发打散,胡乱将脸遮住了。又见一缕发丝遮住了鼻子,忙拨开来。
寄柔原本就气闷,这会被他一通摆弄,越发心烦了,“你干什么?”
虞韶仔细把一缕青丝放好,眸光和寄柔一对,他说道:“我不想别人看见你。”
寄柔好笑地说道:“我扮男装和王爷去贺兰打西羌人,每天看见的人不计其数,你要挖了他们所有人的眼?”
虞韶忍耐地看她一眼,没有接话。只是在行走间,有意在她小腿上掐了一下。寄柔被绑了一夜,胳膊腿早血瘀麻木了,被他在穴位上不轻不重地一掐,好像被虫子咬了一下,又痛又痒,忍不住“哎”一声轻呼,接过脑袋被他一拨,脸被迫埋进了他怀里,再也出不来声了。
他们这一行人,行迹甚是可疑,一个干瘪老头,带着一个气度相貌都和他迥异的年轻人,还有个死活不知的女子。那农户畏惧,眼睛在寄柔和虞韶身上扫来扫去,卢攸哂笑一声,将那农户拉到一旁,塞了一个银锭,说道:“那是我儿子,二十多了,身上有些毛病,方圆百里都知道,因此娶不上媳妇,不得已去南边花大价钱买了一个。怕她半道跑了,人财两空,所以绑了起来。”
那农户一掂银子,十分趁手,哪肯去追究他这番说辞是真是假,忙叫老婆开门,取了热水被褥,领几个客人去安置。卢攸倒也乖觉,把里间让给了虞韶,自己抱了一床薄被往柴房去了,嘴里嚷嚷道:“乖儿子,别忘了爹跟你说的话,女人身子跟了谁,心就跟谁,等生米煮成熟饭,你就是撵她走,她也不肯走啦。”
虞韶早习惯了卢攸的阴阳怪气,对他的话,就权当是耳边风了。寄柔却有些窘迫,心里呸呸呸几声,将这个狡猾老头恨了个咬牙切齿。气还没平,被虞韶往通炕上一放,又往里一推,他自己脱了靴,就舒展了手脚,在旁边躺了下来。
寄柔等了一阵,见虞韶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侧,双目微合,呼吸平缓,好像真是心无杂念,一闭眼就睡着了似的。
寄柔与他相比,就没有这样轻松了,从昨夜被掳到现在,她的心绪就没有宁静过。程府和良王府现在,会是什么情形?良王会想到虞韶这样胡作非为,掳了人私逃吗?从蓟州到燕京,有几百里之遥吧?步行太慢,骑马应该一日能到。她暗自盘算着,听到院子里那农人吆喝他婆娘喂了客人的马,便闩了门往田里上工去了。
现在整个院子里,就剩下她、虞韶,和柴房里睡觉的卢攸。
寄柔微微动了动发麻的脚,眼珠子一转,忽见虞韶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面朝她躺着,一双黑眸安静地看着她。
“你又在打坏主意了。”他很笃定地说道。
这样面对面躺着说话,被他那样一双洞若观火、明若琉璃的眸子专注地盯着,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寄柔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十分艰难地试图把身体转到另一边。刚一动作,他两手托着她的脸,强行把她的脑袋转了过来。寄柔无奈,带着一丝委屈轻声说道:“我脚麻了。”
虞韶睫毛一眨,说道:“你想骗我给你松绑。这次可不行。”四下寂静,天光大亮,他的五官看得十分分明,一丝一毫的表情波动都可尽收眼底。当那些或皱眉沉思,或冷眼相对的表情都退去时,他的眉宇间还依稀带着幼时的执着和天真,还有稍不留神就趁虚而入的那股亲热劲儿。
只不知现在的他,还能不能张嘴就说出“我要娶你”这种话。
寄柔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虞韶眉头微挑,有些惊讶,继而也咧嘴笑了。太阳升起来了,照得窗纸上红彤彤的,这是农户家儿子媳妇的厢房,因此炕上铺的红毡,枕头绣的鸳鸯戏水,墙上贴着胖娃娃抱鱼的年画。虞韶连带着也欢喜起来,他忍不住又往寄柔身边靠近了一点。
他倒会顺杆爬,再放任下去,就得动手动脚了吧?寄柔暗道不妙,笑容一敛,说道:“你放我回去吧,要是被王爷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他打断她的话,漆黑浓长的眉毛皱着,一脸的桀骜不驯。
寄柔道:“他肯定会来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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