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柔忙将嘴里的马毛吐出来,老老实实不敢动了。
队伍开始缓缓移动。
“驾!”一声高喝,虞韶单人一骑,目不斜视,面色极冷峻,流星赶月般地从眼前疾驰而过。强劲的风将寄柔鬓边的发丝吹拂得飘起。寄柔的目光忙追过去,见虞韶连头也不曾回一个,身影极快地消失在了人群中。
从真定到濮阳,寄柔乘马车,一日一夜方到。队伍急行军,中途不曾停歇片刻,不过到傍晚时,就瞧见一条狭长的深谷横亘眼前,背后青山隐隐,一道奇峰屹然独立。寄柔被放下马来,从峡谷里往山峰上眺望一阵,一颗心跳得迅猛无比。手上一时无力,连包袱也险些掉了。她回过神来,忙将包袱紧紧地攥在手心,再偷眼一瞧,见陆宗沅已经不知去向,众兵将井然有序,有的喂马饮水,有的埋锅造饭,竟是打算在峡谷里安营扎寨了。
寄柔双手抱着膝盖,蜷缩着坐在地上,眼睛望着青葱的山发呆。
栖霞观后院的桃花,应该开得正盛吧?
翻过这座山,上了栖霞峰,就能远远瞧见真定城的城门了,不知道爹这会是否穿了铠甲,率领着手下的兵丁,在城头把守还是和娘在家长吁短叹,不晓得她现在是否到了金陵姨母家爹娘知道还有这么许多的周兵已经悄无声息地迫近了吗?
漫无目的地想着,忽觉颊边一阵微痒,原来是两行眼泪已经顺着腮徐徐地蜿蜒而下,无声坠落。
背心被石子砸了一记。寄柔忙擦了眼泪,回头一看,见虞韶一手拎着水囊,面色不豫地走过来。
“天色晚了,你,快回营帐去。”他说道,脸上丝毫表情也没有。
寄柔有些惊讶地站了起来。虞韶经过她身边,继续往前走去,走了一段,停下来回头一看,见她没动,便指了指一顶营帐的方向。寄柔只得携着包袱跟了上去,进了帐,虞韶没有跟进来,反而双腿一盘,席地坐在外头,将脊背对着帐子里的寄柔。
寄柔因想着自己和爹娘不过相隔咫尺,却无法靠近,心里暗暗地焦急,也不去想他的表情是否有异,只把包袱往褥子上一扔,便开始满地打转,绞尽脑汁想着逃离的办法。想得日头西垂,暮色降临,军营中除了马儿轻轻发出“突突”的鼻息之外,再无多余人声时,寄柔才惊觉已经入夜,陆宗沅却不曾来看过一眼。
他今晚,应该不会再来折腾她了吧?
寄柔在黑暗里发了一阵傻,轻手轻脚地走到帐子门口,用指尖拈起帘子,从缝隙里往外一看,视线被一道黑色的背影堵住了。
是虞韶。他像一尊塑像般守坐在帐外,一动不动。呼吸是悠长的,大概是已经熟睡了。
寄柔猫着腰,从帘子的缝隙里钻出去,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冷不丁一条腿伸了出来,拦住她的去路。她拼命将险些出口的惊呼咽回去。见虞韶一腿伸长,一腿屈起,胳膊抵着膝盖,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他冷冷地瞥她一眼,有意将匕首雪亮的刃在火光下晃了晃,问道:“干嘛去?”
“我、我要解手。”寄柔的脸红的快滴血。
“就在里面解!”虞韶扔下这一句,就转过头去。
寄柔气急,四下一逡巡,没有瓦砾石子。见他如拦路虎般盘踞着,一时连闺训礼仪也抛之脑后,提起裙角便往他背上踹去。虞韶背上似长了眼睛,上身往前一俯,一只手如电般迅猛往后一抓,再一扯,她便被扯得身子一歪,踉跄着栽倒在地上。狼狈不提,腿上本来是酸软无力,被他这一抓,寄柔终于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虞韶先是一呆,继而被火灼伤一般,忙收回手,在身上擦了擦,又将闻声赶来的巡夜的兵士驱赶了回去,这才对寄柔粗声粗气地说道:“你别乱嚷嚷!”
寄柔只觉得抓住了他的把柄,也顾不得腿酸,便爬起来问道:“我要找的那个丫头,你帮我找到没有?”
虞韶面色陡然一冷,干巴巴地说道:“没有!”
寄柔的嗓门便低了一些,她眉间一蹙,幽幽地说道:“你说话不算数呀。”
虞韶没有做声。
寄柔瞅着他的后脑勺,也不知他是个什么表情。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其他,她蹲下去,到了他身边,扯一扯他的袖子,仰起脸来,可怜巴巴地说道:“那你放我走吧……”营帐围成的圈中,是有篝火的,寄柔的位置,正是面对着火源,那张脸被照得毫发毕现,盈盈的眼眸中,水波荡漾,一滴泪珠子挂在睫毛上,将落未落。虞韶在黑暗中,也不知看了多久,他那张被阴影遮盖了大半的少年的脸,忽然有类似难过的表情一闪而过。随即他把头撇到了别处,闷声说道:“你快回帐子里去!”
寄柔不肯罢休,又扯了扯他的袖子。
虞韶索性把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他的声音也冷了许多:“快些回去,不许再出来,不然我把你绑起来。”
寄柔立即转身,撒丫子跑回帐子里去了。
虞韶这才把掌心在火光下展开,牢牢地看了半晌,又收回去了。
天际的金光刺透重重的晨霭,驱散山谷间漂浮的轻雾。从峰顶极目远眺时,真定城如一只蛰伏的兽,蜷曲在平原上。四围的山绵延起伏的曲线,衬着背后苍蓝空渺的天,也成了纸上黑色的剪影。它们窥视着,雌伏着,悄然无息地将这一片人间烟火吞噬进去。
萧泽攀上顶峰,拾小道往右手一折,见陆宗沅立在一块孤峙的巨石上,身后不远处守着赵瑟。天虽是蒙蒙亮,他那件月白羽缎的披风仍是异常醒目,颈子里的系带被山风卷着,飞起掠在那张意气风发、秀逸出尘的脸上,连萧泽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才上前见礼道:“世子。”
陆宗沅回了个半礼,在萧泽脸上端详片刻,见他仍是一张黧黑瘦削、不苟言笑的老脸,他嘴角一扬,脸上的笑容便更愉悦了几分,“萧将军,近来真定城似乎没有什么动静啊?”
“冯宜山曾在西北同羌族打过十多年的仗,已经是只老狐狸了。”萧泽摇摇头,立在万丈悬崖边上,面不改色地指着脚下数里外的真定城给陆宗沅看,“世子请看,真定城四面环山,地势险恶,易守难攻。然而此城又是扼守南去的关要,不得不破。我军向来长野战,梁军却善守城,这半个月我也想了不少办法,只是不能将冯宜山引出来。真定城民兵上万人,粮草充足,又有火炮,轻易也靠近不得,的确让人有些头疼。”
陆宗沅朗声笑道:“照我看,冯宜山是狐狸不假,萧将军却是一位最善捕捉狐狸的猎人呀。”
“世子过誉。”萧泽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在陆宗沅脸上,难得那素来严肃的眼里竟有一丝揶揄,“有濮阳的粮草撑着,也能轻松熬过去,只是时日要拖得久了。若是世子等得,也可以等到真定城破后,你我二人一同返京述职,到时候这真定城自然也有世子的一半功劳。”
“你等得,我等不得。”陆宗沅一双眼睛望着真定城,面带微笑道:“冯宜山是狐狸,我手头有饵,还怕狐狸不出洞萧将军,如果我三天之内拿下真定城,此趟回京,萧将军就把这个抚远元帅的头衔让给我做如何?”他闲闲地说着,乜了萧泽一眼。
萧泽冷笑一声,面孔越发黑了,他说道:“世子,你少年人,说话莫要太满。若是真能三天内破城,不光抚远元帅给你做,我手下的五万甲兵也任你驱驰,如何?”
“击掌为誓?”陆宗沅转过来对着萧泽。眸子里的得逞一闪而逝。
萧泽反而犯难了,见陆宗沅的手掌高高的举着,没奈何,只得心一横,与他手掌相击。两人闲谈片刻,都觉话不投机,萧泽便自己下山去了。
赵瑟一等萧泽离开,便不失时机地凑了上来,极感兴趣地问道:“公子,有什么妙计能三天破城?”
“哪来的妙计?”陆宗沅不屑地一笑,说道:“萧泽这个人,最是伪善。他想得倒美,拖一阵,待到城里乱了,一道降表下去,不费一兵一卒就想将真定收入囊中。岂知冯宜山这个人和姚举业是大不相同。恐怕他宁愿拖着全城的百姓一起替梁国陪葬,也不肯接萧泽的降表。既如此,未免夜长梦多,不如选精兵五百,以硬木、石板为掩护,从北门给它生生挖一个洞出来,城自然就破了。”
赵瑟咋舌道:“周兵的火炮极厉害,这样一来,这五百精兵岂不有去无回?”
“咱们大周精兵何止五十万,这区区五百,又算的什么莫说五百,就是赔上五千,只要能取下真定城,就是值得。现在长江以北尽数被破,皇上可是望眼欲穿地盼着真定这一战哪!”
赵瑟情不自禁地点头,少年因兴奋而起了红晕的脸庞对着真定城,见日头东升,万丈金芒招摇在城池上方,将那面被风吹得烈烈的大旗上一个冯字照得十分清晰。真定城仿佛还没有醒,城门内外无人通行,连城里也鲜少有人走动,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危险的来临。而围城一周的护城河水,却如往昔一般,静静地流淌着,如一条碧色的缎带,游走在绿意盎然的原野上。
“公子!”赵瑟向往地说道:“听说梁国都城所在的金陵,有十丈软红,百里金粉,秦淮河里的脂粉顺着水流,全城都是香的。岸边的红灯笼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遗落在道边的绣鞋上的珍珠,拣一拣,能装一箩筐哩!等咱们破了真定,是不是就要去金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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