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涟并不惊讶,他虽然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但已经对他送伤药和水的行为习以为常,虽然对于身上的伤来说,那一点药只是杯水车薪,不过也亏得他,在牢狱里的日子少了几分难熬。
杨涟听狱卒们都叫这人燕大侠,他总依稀觉得这人的身影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
燕大侠放下伤药后立即就要离开,他们平日里从不对话。
但今日杨涟嘶哑地叫道:“等……一……下……”
杨涟发出第一个字音的时候燕大侠就已经警觉地停下了,他重新蹲下来,到与杨涟同一高度的位置。
“大侠……可否……给我……绢布……”杨涟的嘴边都是伤,难以将嘴张开,他只能尽量把话说得清晰。
燕大侠的脸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暗——杨涟确定这是一张自己从没见过的脸,他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不过片刻,他爽快答应,“好。”
一个时辰后,燕大侠来收走药瓶和水杯,并带来了承诺好的白绢。
杨涟道谢,燕大侠此时的眼神让杨涟觉得他似乎已经穿了自己的想法。
幽暗的火光是苍天的恩赐,杨涟一边如此想,一边狠狠咬破自己本就残缺的手指。伤口很深,大量的血涌了出来。
他在绢布上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下一封绝笔书,讲述他的一生,在监牢中遭受的一切,还有他心中所想。
他并不害怕死亡,但心有不甘,意气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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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涟暗中将绝笔书交给了六人中相对来说最为安全的顾大章。
杨涟所料不错,在写下绝笔书后不久,许显纯开始动手了。
为了掩盖狱中真相,防止世人知道他们在黑暗中毫无人性的行为,他不能够在东林党人的身上留下明显的致命伤。
许显纯在行刑方面与朱由校做木匠一般狂热,他选择了一种实施起来十分困难的方法来处死杨涟——用铜锤一根一根敲碎了杨涟的全部肋骨。
但是杨涟还尚存一息。
许显纯无法,只好便宜杨涟,选择牢里流传已久的“布袋压身法”。用一个填满土的布袋压在熟睡的犯人身上,一夜过后,绝大多数的犯人都会一命呜呼,并且外表看不出任何伤痕。
但是许显纯接连实施此法好几日,杨涟还是没有断气。
消停了一段时间后,许显纯弄来了一根长长的铁钉,通过杨涟的耳道,钉进他的脑袋中。
杨涟的生命里很顽强,他奄奄一息,但一息尚存也就意味着,他还活着。
愤怒的许显纯将钉子从他的耳朵中抽了出来,钉入了他的头顶。
非人的折磨,前后历时一月。痛苦终于迎来了尽头。
天启五年,八月二十八日。五十四岁的杨涟与四十九岁的左光斗同死于诏狱。
“毕命之夕,白气贯北斗,灾眚叠见,天地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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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林党六人陆续死去,终于只剩下顾大章一人了。
他眼见着自己的同僚纷纷一去不回,他明白自己也快要步他们的后尘了。
他甘愿就死,但如今他的性命并不仅属于他一人。
他还保管着杨涟的绝笔,他背负着同僚们无处可诉的冤屈,他有责任将真相告诉天下。
但当下,便有狱卒来牢狱中仔细搜查遗物,以防东林党人留下什么证据,泄露诏狱中的发生的一切。
顾大章早在折磨中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狱卒不费吹灰之力便从他身上搜出了杨涟的血书。
他洋洋得意,看着顾大章无能为力的样子,嚣张地笑着,将血书塞入自己的衣襟内,严实藏好——他要上交给魏忠贤,可不能让别人知道,抢了功劳。
这封血书或许能为他换来一官半职,他这样想着,抑住狂喜,先回到了自己家中。
他曾上过学识过字,在上交之前,他要妻子回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等待中闲极无聊,便自己先看了血书的内容:
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
打问之时,枉处赃私,杀人献媚,五日一比,限限严旨。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狱卒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内容,他揉了揉眼,却发现揉出源源不绝的泪水。
以往在许显纯的逼供之下,疯掉的犯人数不胜数。即便幸运逃过了刑罚,但在阴森的诏狱中待上十几日,精神的折磨也足够把人逼疯。
他见杨涟身受重刑,遭受比别人更加残忍折磨。他见他在牢房里挨过整整两个月。
可是他写道:“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明明自身的境况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他惦记着国家,他还希望天下太平。
这究竟是什么人啊……
狱卒的妻子回到家后,被吓了一跳。她发现自己的丈夫蹲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
在询问之下,狱卒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对她讲述。
她没有亲眼见过丈夫口中的杨涟,她也不识字,并没有丈夫那么深刻的体会。妻子只是很害怕,说道:“魏公公若是发现了可怎么办好呀?你还是赶紧把血书交了吧,别为了那些没干系的人担上危险。”
“不。”狱卒哭道,“我要留着它,等将来真相大白于天下那一日,这封血书能够赎清我的罪过。”
☆、103.立誓不移
张嫣被强制关闭在坤宁宫中将近一年。
坤宁宫里面的人无法出去,燕由也没法越过重重高手组成的屏障进来。
张嫣与外界的接触被完全隔绝开来。
她想要闯出去,但侍卫们粗暴又冷漠的警告她这是违反皇命。
她不断侧敲旁击、威逼利诱地问来送食的宫人外头情况如何,但全是徒劳无功。
她甚至试过设计火灾来吸引朱由校的注意力,但微弱的火苗每每燃不过半刻钟,就给那些魏忠贤的人发现。张嫣不敢冒险再试,毕竟宫中纵火是重罪,魏忠贤客印月正虎视眈眈,等着抓自己的把柄。
年岁流逝,外面不知何等光景,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年,他们没有任何放松警惕的迹象。
天气日趋炎热,张嫣日趋焦虑。她每天都会告诉自己,这是魏忠贤的诡计,他想要看自己崩溃。若是先于解放前承受不住精神折磨,就正中他的下怀。但流水的日子难熬不改。
然而忽有一日,毫无预兆的,东厂暗卫全都消失不见。张嫣每日都密切注意着他们的情况,在他们撤离的当日,她立即就察觉了。
她不知魏忠贤是不是故作玄虚想要让她放松警惕,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只保持平常的起居,暗中观察情况。
语竹将今日送食的宫女引入暖阁内,张嫣发现这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张嫣不动声色,命语竹先退下,室内只剩她们两人。
张嫣本打算依惯例保持沉默,用紧张的气氛动摇对方的内心,如此问起话来较易找出破绽。不料语竹一出去后,那宫女却神色不安地抢先开口,“娘娘。”
她这一叫后,再没下文。张嫣感到她似有隐情,扫了一眼紧闭的门窗,确认东厂的暗卫没再回来,说道:“在此你可以放心说话。”
她死死盯着地板,就像是要用目光把金砖挖出来一般,“奴婢是燕大侠派来给娘娘通报消息的。”
张嫣一瞬间便明白过来,这一年来,燕哥哥也没闲着,定用了什么法子在外头周旋。张嫣看宫女的神情,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才道:“说罢。”
“您被禁足后,狱中的汪文言大人供认熊延弼贿赂杨文孺大人等六人,九千岁爷爷下令抓回大人们,但在狱中审讯时,他们挨不住刑而死去,眼下六人只剩顾大章大人了。”宫女只是依吩咐转告该说的话,普普通通的不带一丝感情,张嫣却听得一阵眩晕。
“什么?”张嫣瞪大双眼,缓缓站起来,“你说……死去的人……杨……死去……真的吗?”张嫣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宫女听得皇后语气有异,抬头看了一眼皇后,被她欲噬人的神情给吓住了,张着嘴忘记了该怎么发声。
张嫣极度想要确认那个答案,又极度害怕真相,她重复道:“真的吗?”
宫女听不懂张嫣语无伦次的话,只好答道:“除了顾大章大人外,其余五位大人皆死了在诏狱中。”她将记在脑中的名字一一说出,“杨文孺大人、左光斗大人、袁化中大人、魏大中大人、周朝瑞大人。”
听到杨文孺三个字时,张嫣眼前发黑,双耳嗡嗡作响,宫女后面说的话,她一点都没听见。